序
他以漫长的一生证明他的偶像王尔德的一句话是对的:爱自已,是一生浪漫的开始。
除了王尔德,他算得上是全英国最大的毒舌了,他的毒舌让丘吉尔惊恐不已,丘吉尔央求他:“我们俩订个约吧,如果你答应不取笑我,我也保证不取笑你。”
他对家人、朋友和一心爱他的情人都非常残忍冷酷,对世俗的一切表现得冷嘲热讽、傲慢不屑,但他对艺术有着一种本能的、无法抗拒的追求。
这就是《月亮与六便士》的整个故事。这部小说的主题,往往被理解为理想与现实的冲突。
毛姆喜欢这个说法,所以才有了一九一九年出版的《月亮与六便士》这一书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艺术与生活的冲突,自然与社会的反差,正是这样的主题,使这部小说一出版就在欧美引起了轰动,成为当时的畅销书。
然而,当我们明白了,理想与现实、艺术与生活、社会与自我、感情与理智的冲突是小说的四大主题,这还远远不够,《月亮与六便士》这部杰出的小说其实有着更为深层的精神追问。
什么是生活?生活的意义是什么?这些没有人能真正告诉你,需要你自己满怀勇气,像小说主人公那样抛弃一切,用整个灵魂去探索。
做自己最想做的事,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心平气和,怎么能叫作践自己?做一个有名的外科医生,一年赚一万英镑,娶一位漂亮的妻子,就是成功?我想,这取决于你如何看待生活的意义……
第2章
想不起来是谁说过:为了使灵魂安宁,一个人每天至少该做两件他不喜欢的事
第3章
我住在维多利亚车站附近,记得去一些热情的文艺家庭做客,要坐很长时间的公交车。因为胆怯害羞,我会在街道上徘徊很久,最终鼓起勇气去敲门;之后,诚惶诚恐,被带进挤满各色人物的房间。我被介绍给这位大师,那位名人,他们对我的拙作所说的溢美之词让我坐立不安。我知道,他们等我说些佳句妙语,可直到聚会结束,我一句也想不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我只好假装沏茶倒水,把切得凌乱的黄油面包递到客人们手里。我希望谁也别注意我,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去观察这些名人,听他们妙语连珠。
第4章
“为什么漂亮的女人总是嫁给无趣的男人?”
“因为有脑子的男人不娶漂亮的女人。”
第5章
斯特里克兰夫人很有同情心。这是一种迷人的资质,但常常被拥有它的人滥用了:他们一看到朋友有什么不幸,就施展自己全部的灵巧,猛扑到他们身上来。同情心应该像一口油井;惯爱表现同情的人却让它喷涌而出,反而让不幸的人受不了。
第7章
这一定是世间无数对夫妻的写照。这种生活模式给出的是天伦之美。它让人联想到一条平静的小溪,蜿蜒流过青青的牧场,被浓荫遮蔽,最后汇入苍茫大海;但是,大海如此平静,始终沉默,不动声色,你会突然心生烦恼,感到莫名的不安。也许,这只是我自己的怪诞想法,这些天来一直在心头作祟,我总感觉,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像不大对劲儿。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它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渴望一种桀骜不驯的旅程。这样的安逸总让我惊惧。我的心渴望更加惊险的生活。只要我能有所改变——改变和不可预知的冒险,我将踏上嶙峋怪石,哪怕激流险滩。
第12章
“还有什么要说的?”斯特里克兰说。
我撇了撇嘴。
“嗯,你都承认了,好像就是没什么可说。”
“我想是吧。”
我感觉出师不利,有些恼火。
“岂有此理,总不能一分钱不给,就把女人蹬了吧。”
“为什么不能?”
“她怎么生活?”
“我已经养活了她十七年。为什么不能变一变,自己养活自己?”
“她不行。”
“让她试试。”
当然,有许多道理我可以讲。我可以谈妇女的经济地位,谈男人婚后心照不宣或显而易见应尽的义务,很多很多,诸如此类;但我认为只有一点,是重要的。
“难道,你不爱她了?”
“一点儿都不爱了。”他回答。
“他妈的,你得想想孩子。他们可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他们不是自己要来这个世界的。像你这样不管不顾,他们肯定会流落街头的。”
“他们已经好好生活了很多年。大多数孩子没这么舒坦。再说,总有人养活他们。必要时,麦克安德鲁夫妇可以供他们上学。”
“可是,你难道不喜欢他们吗?多可爱的两个孩子啊。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再为他们承担任何责任吗?”
“他们小的时候我确实喜欢,现在长大了,没什么好牵挂的。”
“简直太没人性了。”
“我看也是。”
“真不害臊。”
“是不害臊。”
我想改变一下策略。
“谁都会认为,你是个十足的蠢货。”
“随他们怎么说。”
“所有的人都讨厌你、鄙视你,你也无所谓吗?”
“无所谓。”
他的回答简短、轻蔑,让我的问题显得非常荒谬,尽管它们似乎很有道理。我思量了一两分钟。
“女人的脑子真可怜!爱。就知道爱。她们以为,男人离她而去,是因为有了别人。你觉得我是这样的傻瓜吗,把为一个女人做过的事,再做一遍?”
“你是说,你离开妻子,不是因为另一个女人?”
“当然不是。”
“你敢发誓?”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样讲。真是幼稚。
“我发誓。”
“那么,上帝作证,你究竟为什么离开她?”
“我想画画。”
“我必须画画。”他又重复了一遍。
“要是顶多你只能当个三流画家,是不是还要孤注一掷?不管怎样,如果是其他行业,你才华平平,关系不大,可以得过且过;但是,当一个艺术家,完全不同。”
“你他妈真是个傻瓜。”他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除非我言过其实。”
“我告诉你,我必须画画。我身不由己。一个人掉进水里,他游泳游得好不好没关系,反正他得挣扎,不然就得淹死。”
“你不打算回妻子身边了?”最后我开口说。
“死也不回。”
“可她愿意不计前嫌,从头来过。她不会说你的。”
“让她见鬼去吧。”
“你不在乎别人把你当成彻头彻尾的坏蛋吗?你不在乎妻子儿女去讨饭吗?”
“毫不在乎。”
我沉默了片刻。为了让自己的话显得有分量,我故意把一个个字咬得真真切切:
“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浑蛋!”
“心里话终于说出来了,好,我们去吃饭吧。”
第13章
“我想你征服人家了。”我笑了起来。
“我才不愿意被奉承呢。”
如果换了我,我会感到尴尬,也不可能坐怀不乱。这个女人长着一双笑眼,迷人的嘴巴。她很年轻。我感到奇怪,斯特里克兰有什么吸引她。她放得很开,什么都说,我继续翻译。
“她想让你带她回家。”
“我不需要任何女人。”他回答。
我尽量把他的话翻译得委婉;我觉得拒绝这种邀请并不礼貌。我说,他是因为没钱才拒绝的。
“可我喜欢他,”她说,“告诉他,是为了爱。”
当我把她的话翻译过来,斯特里克兰很不耐烦地耸了耸肩。
“告诉她,让她死去吧。”他说。
第14章
我试着这样解释:在他乏味的心灵中,渐渐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反叛意识;但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却推翻了上述解释:他对自己过去的单调生活从未流露出厌烦之情。如果只是无法忍受无聊的生活,才立志当一名画家,进而挣脱沉闷生活的枷锁,这可以理解,也很平常;但问题在于,我觉得他并非如此。最后,因为我的浪漫,我想出了一种解释,尽管显得牵强,却是唯一让我感到满意的解释。这就是:在他的灵魂中,也许有着深层的创作本能,尽管他的生活遮蔽了它,它却无情地疯长,像癌症一样扩大到细胞组织,直至占据了他整个人,使他无法抗拒,必须采取行动。杜鹃把蛋下在别的鸟窝里,当雏鸟孵出,它就会把人家的孩子从窝里挤出去,最后,还把窝掀翻。
“你看,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地球就不转了。”
“真是蠢话。不是每个人都会像我这样。大多数人,平平淡淡,知足常乐。”
有一次,我想挖苦他。
“有一句格言,你肯定不相信:凡人一举一动,必是社会准则。”
“没听过,纯粹瞎扯。”
“嗯,这是康德说的。”
“随你,反正是瞎扯。”
第15章
“只要他是和女人跑的,就还有可能回来。我不相信什么是绝对的。三个月,他就烦死她了。但如果,他不是因为恋爱跑的,那一切都完了。”
斯特里克兰夫人很不耐烦地耸耸肩。我觉得我对她有点儿失望。我那时和今天不同,认为人性单纯如一,但是,我沮丧地发现,原来这么迷人的女人也会有如此可怕的报复心。那时我还不明白,人性其实非常复杂。现在,我清楚地意识到:卑鄙与高尚,邪恶与善良,仇恨与热爱,可以并存于同一颗心灵中。
第16章
但奇怪的是,它为斯特里克兰夫人赢得了不少同情,而且在同一时间,为她增加了不小的声望。这对她的文艺圈事业,可以说不无好处。麦克安德鲁上校,当初说她一贫如洗,并未夸大其词,她需要尽快找到一条谋生之路。她打定主意,利用一下她认识不少作家这一优势,毫不费力就学起了速记和打字。她所受的教育,使她比一般打字员进步更快,她的故事,也让她更有吸引力。朋友们都答应给她活儿干,并且尽力把她推荐给自己的朋友。
麦克安德鲁夫妇,没有孩子,生活优越,就帮着她抚养子女,斯特里克兰夫人只需要维持自己的生活就好。她把房子租了出去,变卖了家具,在威斯敏斯特附近找了两间小房子,安顿下来,重新开始生活。她非常能干,她的这种冒险也一定会成功。
第17章
“如果他生活窘迫,我会帮他一点儿。我可以给你寄笔钱,在他需要时,一点一点交给他。”
“你真好。”我说。
但我知道,这不是出于仁慈之心。常言说,痛苦使人高贵,这不对;让人行动高尚的,有时是自满得意;而痛苦,往往使人变得心胸狭窄,充满仇恨。
第19章
但是,斯特洛夫说她像夏尔丹的画,并非没有道理,她让我想起戴着头巾、系着围裙的家庭主妇,这一形象,在伟大的画家笔下已然不朽。我可以想见,她安然地忙碌在锅碗瓢盆之间,使家务成为一种仪式,从而获得道德的意义;我并不认为她很聪明,或者有趣,但在她热情的专注中,有些东西,让我颇感兴趣。
“事实上,他是一位很棒的画家,非常了不起。”
“斯特里克兰?”我惊叫起来,“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吧。”
“就是那个高个子,长着红胡子的家伙。查尔斯·斯特里克兰。一个英国人。”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胡子。如果蓄起来,很可能是红的。这个人,五年前才开始学画。”
“就是他。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
“不可能吧。”
“我什么时候走过眼?”德克说,“告诉你,他很有天分。肯定的。一百年以后,如果还有人记得你和我,那是因为我们认识查尔斯·斯特里克兰。”
第21章
我让他带我去他选的餐馆,在路上,我买了份报纸。点过菜后,我就把报纸架在一瓶圣加尔米耶酒上,读了起来。我们一言不发,只管吃饭。我发现他时不时地看我一眼,但我没理他。我就是想逼着他自己说话。
“有什么消息吗?”我们沉默无语,快吃完饭时,他开口说。
我猜,他的这种口气,显然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而对于斯特里克兰近年的生活,我故意不闻不问。我没有表现出对他多有兴趣,最终,我得逞了。
斯特里克兰的卓越之处在于,和大多数英国人不同,他完全漠视生活的舒适。让他一直住在一间破屋子里,他也不会恼怒,他不需要周围都是漂亮的摆设。我觉得,他从来没注意到那些墙纸是多么肮脏,就是我第一次拜访他时的那个屋子。他不需要扶手椅,坐在硬背椅上也觉得挺舒服。他总是吃得津津有味,但吃什么,根本无所谓;对他来说,吞下的食物只是用来充饥,没有吃的,他也能挨饿。我了解到,有六个月,他每天只靠一个面包、一瓶牛奶过活。他是一个沉迷于感官享受的人,但对这些东西又无动于衷。挨饿受冻,在他不算苦。他完完全全过着一种精神生活,真是令人钦佩。
“我能想到,有时候你还是禁不住想起过去。我不是说七八年前,而是说更早,你和你妻子相识,相爱,直到结婚。你还记得第一次把她搂在怀里的喜悦吗?”
“我不想过去。唯一重要的,是永恒的现在。”
“来巴黎谈过恋爱吗?”
“我没时间干那种蠢事。生命短促,没有时间又谈恋爱又搞艺术。”
第23章
这天,斯特里克兰心情好,当德克·斯特洛夫来和我们坐在一起,斯特里克兰立刻攻击起他来,尽是无情的嘲弄。他猛戳这位可怜的荷兰人的痛处,这种本领我绝不会钦佩。他用的不是讥讽的长剑,而是谩骂的大棒。这次攻击突如其来,让斯特洛夫猝不及防,毫无招架之力。他像一只受惊的羔羊,吓得东躲西藏,完全晕头转向。他惊愕不已,最终流下了眼泪。最糟糕的是,尽管你讨厌斯特里克兰,感到这场面很可恶,可还是忍不住想笑。有些倒霉鬼,即使他们情真意切,也让人感到十分可笑,德克·斯特洛夫就是这样的人。
第24章
他简直痛恨这种想法:让斯特里克兰一个人过节;将心比心,他不忍放弃这段美好的友情,让可怜的画家独自惆怅。他在自己的画室里装饰好了一棵圣诞树,我猜,我们都会在枝杈上找到可笑的小礼物。但是,他不好意思再去找斯特里克兰;这么容易就原谅对自己的蛮横侮辱,有点儿丢脸,虽然他决心和斯特里克兰和解,却希望到时我也在场。
第29章
“我不能指望她像我爱她一样爱我。我是小丑。不是能让女人喜欢的男人。这一点我早就知道。如果她爱上了斯特里克兰,我不能怪她。”
“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没有自尊心的人。”我说。
“我爱她,远远胜过爱我自己。要我说,爱情中如果考虑自尊,只能说明你更爱自己。不管怎样,一个结了婚的男人爱上了别人,这司空见惯,常常等他的热乎劲儿过了,就又回到妻子身边,而她也接纳他,这种事,谁都觉得很自然。为什么男人可以这样,女人就不行?”
“我承认,这合乎逻辑,”我笑了笑,“但是大多数男人都不会这样想,根本做不到。”
第30章
我不认为她曾真正喜欢过自己的丈夫,女人心中的爱,往往只是亲昵和安慰,大多数女人都是这种反应。这是一种被动的感情,能够被任何一个人激起,就像藤蔓可以攀爬在任何一棵树上;当一个姑娘嫁给随便哪个男人,总相信日久生情,世俗之见,如此牢固。说到底,这种感情不过是衣食无虞的满足,财产殷实的骄傲,受人爱慕的愉悦,以及家庭圆满的得意;女人赋予这种感情精神层面的价值,只是出于一种无伤大雅的虚荣。但这种感情,在面对激情时往往显得手足无措。我怀疑,布兰奇·斯特洛夫之所以非常讨厌斯特里克兰,一开始便有模糊的性诱惑的因素在内。
第31章
他的举止,有失体统。他知道妻子什么时间去买东西,一天,再也忍不住见不到她,当街把她拦住。她不理他,但他还是说个没完。他结结巴巴地道歉,说他做过多少错事,他告诉她,他一心一意爱她,求她回到自己身边。她不回答,只是快步向前,把脸扭向一边。我想象得出,他迈着那双胖胖的小短腿儿,努力追赶她。他气喘吁吁,告诉她,自己有多惨;他求她可怜他;他保证,只要她原谅自己,什么都愿意为她去做。他提出带她去旅行。他告诉她,斯特里克兰很快就会厌倦她。当他对我讲述整个丢人现眼的经过,我气坏了。这可真是,既没理智又失尊严。凡是让他妻子瞧不起的事儿,他可是一件不落都做了。对于依然爱她而她已不爱的男人,女人往往比谁都残忍;她不只是不怜悯,不宽容,更会疯狂地羞辱他。
第38章
“我父亲希望我像他一样,当个木匠。我们家五代都干这个,父传子,一代代传下去。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智慧,永远踩着父亲的脚印走下去,不用左顾右盼。小时候,我说我要和隔壁做马具那家的女儿结婚。她是一个长着蓝眼睛,扎着亚麻色辫子的小女孩儿。我要是和她结了婚,她会把我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还会给我生个儿子,继承我的手艺。”
斯特洛夫轻轻叹了口气,沉默了。他的思绪萦绕在可能发生的幻景上,他现在渴望,他从前放弃的安稳生活。
“世界冰冷而残酷。没有人知道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们必须深怀谦卑。我们必须看到宁静之美。我们必须隐忍地生活,这样命运之神才不会注目我们。让我们去寻求淳朴、善良者的爱吧。他们的无知比我们的知识更可贵。让我们保持沉默,满足于我们小小的角落,像他们一样平静温顺吧。这才是生活的智慧。”
对我来说,这些话只是他破碎灵魂的自白,我反对他的自暴自弃。但是我不想与他争辩。
第40章
“你走哪条路?”我问他。
“和你一条路。”他笑了笑。
“我回家。”
“我去你那儿抽口烟。”
“总得我邀请你吧。”我冷冷地反驳道。
“如果有邀请的话,我等着。”
“看见前面那堵墙了吗?”我问,用手指了指。
“看见了。”
“既然这样,就应该知道,我不欢迎你。”
“老实说,我猜到了。”
我禁不住笑出声来。我不能讨厌一个能让我发笑的人,这是我的一个性格弱点。但马上我又绷起了脸。
“我觉得你很可恶。真是我遇见过的最恶心的家伙。为什么非要缠着一个讨厌你、瞧不起你的人呢?”
“老弟,你以为我会在意你对我的看法吗?”
“他妈的,”我说,因为隐约觉得自己的动机很站不住脚,我更加气愤。“我不想认识你。”
“怕我会把你带坏吗?”
他的语气让我觉得一点儿都不好笑。我知道他正斜眼看着我,脸上挂着讥讽的笑。
“我想你手头又紧了吧。”我傲慢地说。
“如果我以为自己能从你这儿借到钱,那我就是个大傻瓜。”
“如果你还这样低三下四,就真是穷得叮当响了。”
他咧嘴笑了。
“只要我时不时地让你开心,你就永远不会真讨厌我。”
我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笑出来。他话虽讨厌,却是事实,而我的另一个性格弱点是,一个人哪怕非常堕落,但只要他能和我你来我往,旗鼓相当,我还是愿意和他交往的。我开始觉得,我对斯特里克兰的厌恶,只有我自己坚持才能继续。我承认自己道德上的缺陷,一见到他免不了装腔作势;我心知肚明,而他凭着敏锐的直觉也发现了这一点。他一定在偷着笑呢。我没接他的话,为了掩饰,耸了耸肩,沉默不语。
第41章
“如果你想像在家里一样舒服,为什么不坐在扶手椅上?”我生气地说。
“干吗关心我舒不舒服?”
“才不呢,”我反驳道,“我只关心我自己。看见别人坐在一把不舒服的椅子上,这让我很不舒服。”
有些东西让作家感到惊奇,出于本能,他对人性的奇特之处充满兴趣,对此,他的道德观念也无能为力,直到习惯成自然,让他的感觉变得迟钝。他认为,这是一种艺术的满足,人性的邪恶一点儿也不会让他震惊;但是,他也会坦率地承认,他对某些行为的反感,远不如对这些行为产生的动机感到好奇,那般强烈。
这时,斯特里克兰打断了我的思绪,他说出了一个观点,带着深深的玩世不恭,吓了我一大跳。
“一个女人可以原谅男人对她的伤害,”他说,“但永远不能原谅他对她所做的牺牲。”
“但是,你为什么要把她拐走呢?”我问。
“我没有,”他皱着眉头说,“当她说她要跟我,我和斯特洛夫一样吃惊。我告诉她,如果我不需要她了,她就非走不可,她说她不管。”他停顿了一会儿。“她的身体很美,而我正要画一幅裸体。等我画完了,也就对她没兴趣了。”
“可她是一心一意地爱你啊。”
他惊得跳了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不需要爱情。我没有时间恋爱。这是人性的弱点。我是个男人,有时候我需要女人。当我的欲望满足了,我就会去忙别的事情。真是讨厌,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它囚禁着我的精神;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不受欲望支配,自由自在地去工作。因为女人除了爱情什么也不懂,所以她们把爱情看得非常重要,简直荒谬。她们还想说服我们,让我们相信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实际上,这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我只知道欲望。这是正常的、健康的。爱情是一种病。女人是我取乐的工具;我没耐心让她们当我的什么助手、搭档、伴侣。”
“如果一个女人爱上你,除非拥有了你的灵魂,她才肯罢休。因为她很软弱,控制欲极强,没有什么能让她满足。她心胸狭窄,憎恶她无法掌握的抽象事物。她满脑子现实,嫉妒理想。男人的灵魂在天际游荡,女人却想将它囚禁在自己的账本儿里。你还记得我妻子吗?我发现布兰奇也是一点一点,在玩我妻子的那套把戏。她千方百计布下罗网,就是想捆住我。她想把我拉到她那个水平;她一点儿都不关心我,只想占有我。为了我,她什么事情都愿去做,除了一件,我求之不得:赶紧离开我。”
“真是没人性,”我说,“和你谈这些,就像给瞎子形容颜色一样没用。”
“布兰奇·斯特洛夫是死是活,难道你真的那么关心?”
我思考着这个问题,因为想如实回答,无论如何都是我真实的想法。
“如果说,她死了和我没多大关系,未免有失同情心。生活给予她的东西可以很多。而她却被残忍地剥夺了,这是可怕的。我很惭愧,因为我不是真的关心。”
我想起在蒙马特那间温馨的画室里,斯特洛夫和他妻子,这幸福的一对儿,他们诚实善良,热情好客,但这种生活却被一桩偶然事件无情地击碎了,在我看来真是残酷;但最残忍的是,它发生了和没发生几乎一样。世界已然继续,没有谁因这件事而活得更惨。我觉得,就连德克,也会很快忘记,他是一时悲痛,而非爱得深沉。至于布兰奇,无论她最初带着怎样光明的希望和梦想,死了就跟没来过世上一样。仿佛一切都很空虚,没有意义。
“我怎么就认识你呢?”我问他,“你知道,我讨厌你,瞧不起你。”
他咯咯地笑了,并未生气。
“你和我吵架,是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你对我的看法。”
“一个人怎么可以完全无视他人的意见?”我说,与其说是对他讲,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第43章
或许,要看到生活中的浪漫,你必须多少像个演员;而要跳出自身,你必须超然物外,全神贯注。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像斯特里克兰这样一心一意。我不知道,谁能像他这样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遗憾的是,我无法描述他如何一步一步,战胜艰难,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因为,如果我能描写他如何屡遭失败,坚持不懈,如何满怀勇气,从不绝望,在面对艺术家的劲敌——自我怀疑时,如何不屈不挠,再接再厉,我可能会激发读者们的同情。
我不知道他们如何相处,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毕竟,一天有二十四小时,感情的高峰只是偶尔出现;其他时间他们怎么过的,我只能凭自己想象。
当布兰奇看到,斯特里克兰偶尔绽放激情,但终究对她冷漠,她一定非常失望;我想,她已经意识到,对他而言,她不是一个人,只是取乐的工具;他依然是一个陌生人,她千方百计,用可怜的手段,想把他拴在自己身边。她极力用舒适的生活诱导他,却根本不明白,这对他毫无意义。她煞费苦心,为他做可口的东西,却不知道,他对食物漠不关心。她总担心他一个人会孤独,所以对他呵护备至,当他的激情昏昏欲睡,她就想尽办法唤醒它,这样,至少她能保持一种幻觉,仿佛她真的掌控了他。也许,她的理智告诉她,她打造的这些链条只能激起他破坏的天性,就像窗户上的厚玻璃,看着让你手痒痒,想捡起半块烂砖头。但是,她的心却犯了迷糊,让她沿着自知毁灭的道路继续前行。她一定很不开心。但爱情的盲目让她相信,她的追求是真实的,她的爱是伟大的,似乎不可能不唤起他同样的爱。
一般而言,爱情对男人只是插曲,是许多日常事务中的一件。即便恋爱的时间非常短,男人也会三心二意,干些别的:赚钱谋生他们在意,体育运动他们专心,艺术创作也有兴趣。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诸事并行,都不耽搁,但也专心致志,要追求这个,就先放下那个。他们可以心无旁骛,如果一个打搅了另一个,他们会大为恼火。同样坠入情网,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是:女人可以一天到晚谈恋爱,而男人只有几分钟。
第50章
我觉得,有些人,并未生在他们的理想之所。机缘将他们偶然抛入某种环境,他们却始终对心中的故土满怀乡愁;这故乡在哪里,他们并不知道。在他们的出生地,他们是异乡人,从童年时代就熟悉的林荫小巷,或者曾经玩耍过的拥挤街道,只不过是人生旅途中的驿站。他们仿佛身处异地,举目无亲,孤身一人。也许,正是这种陌生感,才让他们远走他乡,去寻找属于他们的永恒居所。或许,某种根深蒂固的返祖现象,让这些游子再次回到他们的祖先在远古时代就已离开的土地。有时候,一个人偶然来到某个地方,他会神秘地感觉,这正是他始终怀想的栖身之所。这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家园,他会在这从未见过的场景中,在他从不认识的人群中定居下来,就好像他生来就熟悉这一切。在这里,他终于有了着落。
当他前往地中海度假时,他一心想的是回到伦敦,去圣托马斯医院上任。一天早上,当他乘坐的轮船抵达亚历山大港,从甲板上,他看着眼前这座阳光闪耀的城市,和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他看着长袍破旧的当地人,从苏丹来的黑人,吵吵嚷嚷的希腊人、意大利人,戴着塔布什帽神情庄重的土耳其人,还有阳光、蓝天;突然间,他心动了。他说不清楚。就像晴天霹雳,他说,但又感觉不恰当,所以改口说,如同天启。就好像他的心被什么揪住了,突然之间满心欢喜,一种美妙的自由感。他感觉就像回到了家里,一下子打定主意,此生就在亚历山大港生活了。离开轮船没有多大困难,二十四小时以后,他已经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上岸了。
“船长一定以为你疯了。”我笑着说。
“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不关我的事,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左右着我。上岸以后,我想,我要去的是一家希腊人开的小旅馆,我四处看看,觉得自己知道在哪儿能找见。你猜怎么着?我径直走到了这家旅馆,一看见那地方,我立马就认出来了。”
“你以前来过亚历山大港?”
“没有。我从来都没出过英国。”
不久,他就在公立医院找到了工作,一直干到现在。
“你从来没有后悔过吗?”
“从来没有,一分钟也没有。我赚的钱刚好养活自己,心满意足。我一无所求,就希望这样活下去,一直到老。我过得非常好。”
我很怀疑,亚伯拉罕是否真在作践自己。做自己最想做的事,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心平气和,怎么能叫作践自己?做一个有名的外科医生,一年赚一万英镑,娶一位漂亮的妻子,就是成功?我想,这取决于你如何看待生活的意义,取决于你对社会应尽什么义务,你对自己有什么要求。但我依然闭口不言,我有什么资格和一位爵士争辩呢?
第53章
“我问他,和阿塔一起生活快不快乐。
“‘她不打扰我,’他说。‘她给我做饭,照看孩子。我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一个女人能给我的,她都给了。’
“‘离开欧洲你从不后悔吗?有时候,你会不会怀念巴黎或伦敦的街头灯火?怀念你的朋友?还有剧院、报纸,公共马车驶过鹅卵石路面时的隆隆声?’
“沉默良久,他终于说:‘我会待在这里,一直到死。’
“‘但是,你就从来不感到无聊、孤独吗?’我问。
“他咯咯地笑了。
“‘我可怜的朋友,’他说,‘很明显,你不懂做一个艺术家是怎么回事。’”
第54章
;但人们知道,一个人往往不是他想成为的那种人,而是他不得不成为的那种人。
我不觉得,他到这里脾气就变好了,或者不自私、不冷酷了,而是这里的环境有利于他。如果他过去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人们就不会觉得他有多糟糕。他在这里得到的,是在本国既不期望、也不想要的——同情。
“攫住斯特里克兰的,是一种创造美的激情。这让他一刻也不得安宁。让他四处奔走。他是一个永远跋涉的朝圣者,被一种神圣的怀乡之情所困扰,他体内的魔鬼对他冷酷无情。有些人追求真理,坚定不移,为了实现它,不惜将他们自己的世界完全推翻。斯特里克兰也是这样,他所追求的美,等同于真理。像他这样的人,我只能深表同情。”
第55章
阿塔站起身,冲着他说:
“别人谁要走就走吧。我不会离开你的。你是我男人,我是你女人。要是你抛下我,我就在屋后的树上吊死。我对上帝发誓。”
她说得异常坚决,看起来不再是一个温顺、软弱的本地姑娘,而是一个坚强的女人;一下变得谁也认不出来了。
“干吗要留在我身边?你可以回帕皮提,很快就可以找到另一个白人。那个老太婆继续给你看孩子,蒂阿瑞也会高兴你回去。”
“你是我男人,我是你女人。你去哪儿,我跟到哪儿。”
有那么一瞬,斯特里克兰的铁石心肠被打动了,他的眼里涌出了泪水,慢慢从脸上滚落下来。但是很快,又浮现出惯有的嘲笑。
“女人真是怪物,”他对库特拉斯医生说,“你可以像对待狗一样地对待她们,你可以打她们,打到你手疼,可最终她们依然爱你。”他耸了耸肩。“当然,基督教说女人也有灵魂,这简直是荒谬透顶的幻觉。”
斯特里克兰让那个叫塔尼的小男孩儿给医生带路,回村子去。停了一会儿,库特拉斯医生继续对我说:
“我不喜欢他,我给你说过,我对他没什么好感。但当我下山,慢慢走回塔拉瓦奥时,我还是不由自主,对他那种自我克制的勇气深感钦佩,他忍受的,也许是最可怕的痛苦。
第57章
在我看来,斯特里克兰终于将自己的内心世界完整地表达出来了。他埋头创作,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我想,他一定把自己所理解的、所洞悉的一切,倾毕生之力,表达得淋漓尽致。而且,他终于找到了内心的平静。纠缠着他的魔鬼终于被驱逐了,他痛苦的一生就是为这件作品做准备,随着作品的完成,他远离凡俗的、备受折磨的灵魂终于得到安息。他甘愿赴死,因为他一生追求的目标,已经达到了。
第58章
“你喜欢?”她笑着说,“巴克斯特,你知道。”
但是,墙上挂着几幅斯特里克兰最好作品的彩色复制品,柏林一家出版商印的。
“看我的画哪,”她说着,也顺着我的目光看了过来,“当然,他的原作我搞不到,但有这些足够了。这是出版商主动送我的。对我来说已很欣慰。”
“每天能欣赏这些,也是一大乐事。”凡·布施·泰勒先生说。
“对,它们在本质上有装饰意义。”
“我也坚信,”凡·布施·泰勒先生说,“伟大的艺术永远富有装饰性。”
后记
王尔德:我不想谋生,我想生活
他对家人、朋友和一心一意爱他的情人都非常残酷冷漠,对世俗的一切表现得冷嘲热讽、傲慢不屑,但他对艺术有着一种本能的、无法抗拒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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