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第一次喝到不管不顾,是在2012年1月31日的晚上。那时已是我在鲁汶的最后一年。第二天早上是学校统一安排的论文中期答辩,于是我便知道在今晚,我一定会和K出现在鲁汶一处无所事事的场所。中期答辩这种半娱乐性质的学术活动,对我们来说就像是一场临时起意的火锅,断不能未雨绸缪,更不能胸有成竹:人员、食材、厨具,场所,一定要临渴掘井,倚马援笔,才能在朵颐的餍足之后额外获得一种怪诞的速度感。经验给我们的启示是,只要英语说得足够快,肢体足够挥洒,眼神足够信誓旦旦,就可以弥补学术上的浅尝辄止。于是这天晚上,在Tiensestraat一家新开不久的披萨店,我们坐到了一起。那晚鲁汶没有在准备PPT的学生,可能都在这家披萨店里。
鲁汶虽小,见面却也需要缘份。作为不是一个系,懒得算计课时费督促自己去上课,中午也很少去吃ALMA的两个人,我和K很少见面。两个人单独活动的次数,其实也屈指可数。双方都在维持一个避免尴尬的微妙距离。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邀请别人到自己的单人Studio/apartment里作客,都会参加由四川人民搞起的各类火锅,但也都会有一些不示人的东西,装在角落那个随着他们漂洋过海的行李箱里。在鲁汶呆了三年,很多事物渐渐地丧失了新鲜感,就连圈子里的八卦,来来回回也总是那些。不再计算欧元的汇率,也不再为法语键盘诡谲的键位苦恼,只有周围的这些人,总能让你感到新的发现。我想,很少和另外一个人联系,也许只是因为并不想在对方身上发现这种“新意”——如果镜子某天被发现了一个裂璺,难免令人恐慌。
披萨店开在Tiense街,是一个很明智的决断。Tiense街并不是鲁汶的主街,但作为我们到这里之后第一条踏足的街道,它成了我们一切路径规划的起点。这一条街两边的店面,几乎可以满足一个学生的所有需求。沿着这条街,大大小小的街道像血管般交汇铺陈。在这些血管里游走,就像沉入到鲁汶的血液里,被心脏的节律送去每一个总要到达的地方。有些时候是迫不得已地找寻某处地址,有些时候只是自己或他人的兴之所至。哪里是超市,哪里是教堂,哪里新开了一家冰激凌店,就这样不自觉地摸清了每一根血管的秘密。也正是在去哪都轻车熟路之后,才清楚地明白了自己外乡人的身份。却又一边保持着外乡人的执拗,一边从Tiensestraat 154开始,把自己紧紧地编织进一张杂乱又熟稔的网里。
我跟K说,今天街上的人真少,披萨也很一般。K说,何不去喝杯酒。这是一个很难拒绝的提议。就像很难拒绝在去鲁汶的火车上看到车站旁百威英博的巨大厂房。那上面的Stella Logo初起时引人注目,后来反而会视而不见。毕竟,谁也不会为花萼上开出了一朵花而感到惊奇。比利时数百种啤酒,我只尝过一些最常见的种类。Stella算不上最好喝的,更算不上名气最大的,但在鲁汶,这却是最自然的选项。毕竟两个男人去分吃冰淇淋和华夫饼,还是太需要勇气了。
天早就黑了,中心图书馆前的广场上,只有那只甲虫反射着孙燕姿的绿光。鲁汶的纬度据说超过哈尔滨,冬天昼短夜长得像是一杯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KASTEEL,蕾丝般单薄的泡沫随时会被黑色的酒浆吞没。但这里并不像哈尔滨那般寒冷,北大西洋的暖流从不远的地方流过,海洋和陆地两种不同比热容的东西造就了这里特别的风,像刚刚把开水与冰水混合在一起,在没有达到相互妥协的温度之前,纠结得泾渭分明。
这种纠结,快要毕业的人感受得最深。那个时候,周围的同学已经开始谋划自己的未来了,至少每个人都是这样以为。献身学术的要继续读博,爱动手解决问题的对工业界早已跃跃欲试,挂科太多的也决心在明年毕业。是走是留,可能每个人都在心里盘算了许久。 我那个时候没什么特别的打算,除了不想继续读博之外,觉得去哪里都好,或者说是,也不清楚要去哪里。如果工作的话 ,希望能找到一个设计嵌入式系统的公司,搞一搞R&D。站在此时此刻的时间纵深上,那个时候的打算都如一场喃喃的梦呓。至少对我来说,现在的生活几乎和那时设想的没有一点关系,但也许现在才是一杯混合好的凉白开的样子。
但是当我们坐在著名的Professor酒吧里时,自然是不会点一杯凉白开的。以Stella开场,以明早的答辩下酒,两个人似乎都有今晚要发生些什么的预感。桌子上的圆烛越燃越亮,在酒吧街卖花的阿裔大叔凑上来问我们要不要买一支玫瑰,我们三个都笑了。话说得越来越多,酒也喝得越来越快。奇怪的是我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来那时说过些什么,只记得啤酒没有了味道,鸡尾酒像一杯果汁,而伏特加因为酒精浓度太高,喝到嘴里不会有任何被水份湿润的感觉。酒精像是一整团粘连的黏液,到达喉咙之后,在胸腔里炸开。
我和K曾经在同一家中餐馆打工,那还是我们刚到这个国家的时候。不过我们并不是同时在那里,而是一先一后。在靠近法国边境的地方,有一个叫做富豪大酒楼的夫妻店,这也许是我第一次明白了浮夸的含义。老板和老板娘都是浙江青田人,只是老板是二代移民。我去的时候,老板娘已经生了三个儿子,K去了之后,又有了第四个。那个大酒楼是一个纯正的多语言环境,无论是谁的儿子,和老板要说荷兰语,老板和老板娘说青田方言,老板和我说英语,老板娘和我说普通话。传说上帝破坏巴别塔的方法,就是让人说不同的语言。但我想,失败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无法靠语言交流,而是往昔的环境被打破之后,在新的环境里找不到可以锚定的礁石。个人无法定位,集体也就无法协作。过往经验的全然失效,会生出一种存在与否的焦虑。在这座六个人的巴别塔里,我突然有了这种焦虑。以前并不明白,以为对任何一个问题,都要细加推敲,从长计议,但有些时候,只有迷失时的横冲直撞,才能找到可以靠岸的水港。就像这次在Professor酒吧中所发生的一样。我不记得我们谈话的内容,我甚至怀疑我们有没有说话,我们肯定也不懂古奥的阿拉伯语,但我分明知道我们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交流,也都读懂了那支玫瑰的含义。一杯接一杯,酒保已经放弃投递提醒的眼色,自然也不会有人再考虑明早的答辩,甚至不会去考虑明天。也许酒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世界语,那么Stella就是鲁汶的方言。
直到现在,关于鲁汶的记忆已经被严重压缩,甚至在反复加工的过程中失真走样。许多当初习以为常的细节已经如Tiensestraat 154般烟消云散,但我依然记得我们如何在Professor酒吧门口告别——虽然还没有毕业,却像是明天就要各奔东西——揽了揽对方的肩头,并镇定地说着要回去再看一下明天答辩的内容。由此可知,语言的作用并不在交流,而是撒谎。我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跑回了Campus Irena,但还是没来得及在进宿舍之前保持直立行走。手脚并用的从0层爬到了2层,艰难地够到钥匙孔,推开门的瞬间,就给地毯附丽了一幅写意画作。数年以后的同学会,我看到喝多了的J在杭州街头呕吐,泼洒的秽物溅到了我的双脚,竟然有一种熟悉的温热。
在鲁汶最后的那段时间里,一度很喜欢Campus Irena的楼顶。夜晚无聊的时候,就会从顶楼的梯子上爬上来,随身带一个高脚杯,和一盒全脂牛奶。周围没有比它更高的建筑,“可以看到整块没有分割的天空”。在这之前,当国内已经是入眠的午夜,我会选择出去闲逛,那些傍晚时的漫步,很多时候都以不知所云,迷途知返收场。楼顶的平台很大,可作闲庭信步,但每当抬起头面对扑面而来的夜空时,就再也不敢迈动一步,失足青年,在那时已逐渐有了暧昧的含义。鲁汶很小,但有些时候却空旷得不知身在何处。只有在离开许久之后,才能在一万两千公里之外看清自己曾经的身影。即便是到了现在,我也无法总结这段时光给我留下了什么,直到2014年的6月,在北京三里屯,我见到了酒吧屋檐下挂出的Stella的酒招。断裂的时光和距离,才在那时重合。
第二天,我准时出现在论文答辩的门前,淡定的就像早已胜券在握。我看到K穿着正装,打着领带,从旋转楼梯那边缓缓走来,甚至还丧心病狂地戴着一顶一丝不苟的礼帽。擦肩而过的时候,他问我,昨晚回去吐了吗?
没有,你吐了?
没有。
我们点头致意,心里都默默给对方打了一个8分。下次我们再见,似乎就到了那一年的十月。我虽然没想清楚毕业之后要去哪,但我那个时候就知道,在不远的将来,我们会出现在世界的各个地方。不可免俗的,还是会让一份工作成为我们安身立命的栖身之所。那个时候我们将不能只凭脑力就记住手机通讯录里每一个人的面孔,我们会交换很多名片,会发很多邮件,会参加很多次团建或者林林总总的商务宴请,但却很少再有新的朋友。这很好,可以让我们将感情投入到真正值得的人身上。2012年的1月似乎是我两个时代的分水岭,可惜的是,我那时无知无觉。
2012年1月1日的早上,鲁汶oude market广场上满是昨夜跨年时人群遗落的疯狂痕迹。被风推着滚动的杂物以极度亢奋之后的萎靡姿态占领了广场。彼时天空下着小雨,一次性塑料杯中没喝完的啤酒渗透了石头广场的每一个罅隙,整个小城似乎还在宿醉中没有醒来。广场周围的酒吧里还有人停留在2011年的最后一天,随着音乐扭动小脑失效的身体。只是激荡肾上腺的嘈杂音乐一出酒吧的门口就成了强弩之末,唤不醒广场上任何一块酣饮了啤酒的石子。我穿过空气里幽浮起的酒精的气息,想要在如此举世皆醉的清晨看一看2012年第一天的鲁汶,不成想一个醉依在酒吧门口的年轻学生朝我走过来,用无法捋直的舌头对我说,如果你到鲁汶来,一定要喝Stella。
2015.11.7 张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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