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忧伤，厚重情思

淡淡忧伤，厚重情思

——由《小石潭记》说起柳宗元

柳宗元，字子厚，河东人，唐宋八大家之一，唐代文学家、哲学家、散文家和思想家，世称“柳河东”、“河东先生”，因官终柳州刺史，又称“柳柳州”。少年成才，中年参与革新，后左迁永柳，早逝于柳州。柳宗元一生留诗文作品达600余篇，其文的成就大于诗。其中游记写景状物，多所寄托，尤其被贬永州后写的《永州八记》更是游记中的经典，“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东坡的点评恰到好处，看到实处。

折磨一个真才实干的人，莫过于让他“闲”着。苏轼向张怀民自嘲，“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这里，东坡何止是自嘲，更透露着一种无奈！他何尝想做“闲人”啊，现实如此地骨干，让才情似水的他无法入眠，除了去问天问月，又能奈何呢！想当初诗仙豪情万丈，“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但长安的“闲人”经历让李白孤独寂寞到只能去邀请明月来作伴，“对影成三人”而已！所以，自古文人墨客多为迁客骚人，经历那么多的苦难，那么多的打击，除了痴情山水，移情于文，还能够作何想法？

柳宗元也是其中之一。被贬永州，做一个司马的闲职（何为司马？在唐代前期，采用州、县二级制。州的长官为刺史，其下属僚佐主要有上佐、判司和录事参军。上佐指长史、司马，没有具体职事，辅佐刺史处理州事，但又往往成为安排闲冗官员的职位。），何况还是一个被贬的“司马”，到永州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暂在寺庙中安身。这一贬达十年之久，漫漫十年何其长啊，人生又有多少个十年可供消磨啊！怎么办？为排解心中的愤懑和抑郁之气，他只能游历永州山水，结交当地士子和闲人。

这不是一个不作为的士子，只是他完全是一个“废人”、“闲人”。要知道，后来他再被贬到柳州做刺史时是做了不少利民的好事（因为毕竟还是刺史，一方大员）。空闲的时光太多，对于一个有想法，想做事的人来说，是一种慢性自杀般地痛苦！那就让这满腔的愤懑和抑郁去亲近大自然吧！也许还能够换得一身轻松，一种解脱。

于是， “河东先生”邀上一批闲情好友，毫无目的来到一处无名的小山丘，又莫名地发现了一处人迹罕至之地，暂名为“小石潭”而已！为排解“忧”而去寻“乐”的人，往往不乏追寻之意志，因为在追寻的过程中，就是在找乐趣，就是在忘忧做事（虽然不是什么官府文牍之事，但必竟有事可做）。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一大帮人闲着没事要去“伐竹取道”了！当他们看到一个犹如世外桃源的绝美极静之处，所有的愤懑和抑郁之气消失了，心安静下来了，自由快活的鱼儿也来与游人“相乐”了。清澈的溪水，自由的鱼儿，满眼的绿意，快活的山林，人世间要是都如这样美好，这样的与世无争，该多好啊！

沉浸在虚拟世界里的人永远是虚伪的，因为他不真实。柳宗元是一个真实的人，他从瞬间获得的短暂快感中得不到真切的感受。路还得自己走，前途的渺茫和“不可知”才是现实的困境。游记中有一段文字必不可少，请允许我整段地引用，“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这一段话是柳宗元情思变化的一个过渡期，是我们理解柳宗元情感瞬息变化的一个转折点。其中的几个意象，“斗折”“蛇行”“犬牙”有着一定的指向。为什么柳宗元在欣赏如此优美之境时，看到的小溪形状是如此的神秘（道教称北斗七星为七元解厄星君，居北斗七宫，成为司命主寿的七位星君；蛇也是上古时期人们崇拜的一种圣物，与生命有关），小溪的形状也许像北斗七星和蛇的外形，但作者单单列举这两种比喻物，其中是否有着天命不可知，人命多变多舛的想法，是否预知人生的旅途不可一帆风顺，或明或暗，或浅或深，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吗？就是现实的残酷吗？

“犬牙”更是一种丑陋，凶险的意象象征，而这一切纠结在一起时，作者的感受是“不可知其源。”其中的“不可知”意味深长。人生有多少的“不可知”啊，明知可为却不能够为，却被强压着不可为，如果早知道结果，也许还能够自我安慰一番吧！但“不可知”的人生就是要让人生多几份无奈和几丝遗憾；生命又有多少的“不可知”啊，十年的被贬，十年的耗费，也许明日一早起来看不到新鲜的太阳，闻不到芳香的落英，那种“不可知”让人纠结得心痛，压抑得无声无息！当初，柳宗元被贬到永州之时，健康状况迅速恶化，脾脏肿大，消化不良，严重时无法咽下一口食物。在这时，他是否想到了生命的无常，生命的脆弱。与身体的病痛相比，心里的压抑是更痛苦的。他是孤独的！他没有知心者，没有志趣相投者！

此时此刻，我们的“闲人”司马还能够沉浸在与鱼“相乐”的境界中吗？还能够享受那片刻的云淡风轻和自娱自乐吗？“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其境过清，”安静有时是忧伤来临的指路人，是致命伤口上的一把盐。渗入骨髓的那丝寒意，钻入心穗的那股忧伤，司马孤独到了极点，作伴的友人又能如何呢？不知者不可言说，明明有人却视作“无人”，这就是大悲者的大痛，无言的痛！

情感的变化和过渡，如此就顺理成章了。以前，当我们学习《江雪》这首诗时，有时难免想，“河东先生”真是好逸致啊，“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大雪封山还去垂钓，原来不是这样的！他不是在钓，而是希望在这没有人间烟火之地，静静地，默默地享受片刻，“孤”、“独”与“无人”、“寒骨”传达的都是一个意思，自寓罢了！“江寒而鱼伏，岂钓之可得？彼老翁独何为稳坐孤舟风雪中乎？世态寒冷，宦情孤冷，如钓寒江之鱼，终无所得。子厚以自寓也。”

淡淡忧伤，点点哀愁，这是我们看到的柳宗元；厚重情思，大痛大隐，这才才是他的真情。据说，有个朋友听说柳宗元很痛苦，远道来探望，看见他并没有悲涕不止，以为传说不实。柳宗元对他说，你知道吗？“长歌之哀，过乎恸哭，”这种已经没有眼泪的痛苦，要超过那悲涕不止一千倍啊！

这是我在教后《小石潭记》的所思所想，柳宗元，柳河东就是这样定格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