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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着深夜的飞机，坐了一晚的火车，坐上穿越国度的大巴，辗转在两个国家的四座城市之间，最终在清晨飞往堪察加半岛，穿过厚重的云层和冰冷的汪洋与连绵的雪山，走过这长长的长长的路，来到了这冰与火的国度。
这是一座人类的公路无法抵达的城市，在尚未开放的楚科奇半岛面前，它，就是我们人类只能抵达的大陆的最东角，换日线的一侧，东十二区，一天的尽头。我下了飞机，狭小的机场身后就是两座巨大的火山，一座被雪完全覆盖，冰肌玉骨；一座还突起着山石的棱角，黑白分明。这是堪察加的首府，它也只不过是这座庞大半岛上唯一的城市而已，而唯一的一条公路从大海开始延伸至远方的群山，人们把这里的每一处地方用公里数来命名，从港口开始，是0公里，出了城市，穿过火山，越过森林，公路尽头的尽头，是700公里。
这，便是人类的所有。
这里的人都说：堪察加没有路，只有方向。公路有穷尽，无尽的只有四面与八方。形单影只的人类或许是觉得自己太渺小，也或许是因为冬天来临得太早又结束得太晚，在漫无边际的风雪里，他们像北欧一样，用五颜六色的漆油刷墙涂顶，点点色彩，就像是无尽风雪里的一盏盏灯。
灯火之外，三百座火山兀自燃烧，八千里大海沉默澎湃，森林无垠，雪原无声，一万头棕熊睡了起来，麋鹿们踏着冰雪走了出来。那天，Galina带着我来到海边，三只海狮在一旁游弋，我说我从没这样近距离地看过它们。她说，是啊，因为这里是堪察加。一切皆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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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从0公里的港口出发，出海白令，行至汪洋中心，举目四望，看到四周深邃的大海沉静暗涌，遥远处的雪山连绵起伏，我忽然觉得，我仿佛走到了世界的尽头，走到了一个极点之上，踩着大海，俯瞰群山，看到了整个地球。
我一直问自己，为什么要旅行？为什么要一直走下去？
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刻。文天祥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我看到天地相连，看到河岳成形，看到日星闪耀，看到遥远的人们血管里流着大海，心房里燃着火山，踏着大地的律动，以天为命，以渔为生，与世隔绝了数十年。分明世界早已改变了模样，可当有一天，当上世纪90年代，人们终于来到勘察加人的身旁时，他们还是那座山，那片海，那棵树和那只熊。
我只为了看一眼这未曾见过的风景。而在此时，我却接到了一条微信。
一个朋友对我说，我们的另一个朋友，他的父亲，去世了。那时，我还在大海之中，还在群山之侧，遥远的身体却听到了近处的哭声，我曾以为，我们经历过一批老人们的离去后，已经知道死亡是什么了，可是现在，我们又要开始学习和自己的至亲父母告别了。我忽然觉得，原来，山海与生死，都是一样的，远处看很小，到了近处，才知如此巨大。它们永恒地横亘在这人间，阻隔着人们走向更遥远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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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lina问我，想不想去火山？我说好。她说我们要去的那座火山是堪察加风雪最大的地方，我说：我们试试看。
我一直都觉得我是一个坚韧隐忍的人，我想去的地方，我都会竭尽全力地去接近。在富士山上，我咬紧牙关抵达了山巅；在乌树故里，我排除万难在高加索的山谷里孤独前行。可是这一次，当我越过森林、穿过冰河，越来越接近那座我要前往的被冰雪覆盖的火山时，风雪却开始越来越大。向导说已经不能再继续了，而我却依然坚持，依然央求他再向前一分，再接近一寸。我说，we must try。直到四周白茫茫一片，风雪无穷无尽，向导再次回过头，对我说，我们必须回头了。
我难过地无以复加，却只能点头说好。
我总希望我们的人生可以抵达终点，我也从不曾放弃分毫。可是，有些人只能猝然离去，有些路只能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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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们为什么要go on？我刷微博的时候，看到有人说，2019年好难过啊，希望明年是个好年。我忽然就很想哭。他说的是高以翔，可是走到我心里，似乎就成为了我。从什么时候起，我走得如此艰难了。
在我旅程刚刚开始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很久很久都没联系的朋友给我的微信留言。其实很早就留了，但我太忙太忙了，直到我一个人静静坐在火车站里，才再次翻到。留言里，她描述了一个她记忆中的我，站在时光的滤镜里，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她说她忽然听到许巍的歌，就想起了我。可是，我却不知道那是不是我？那不是我，我何德何能，可以在别人的回忆中留下那样动人的痕迹呢。
其实也并不动人，但是太长的时间里，我都气喘吁吁、焦头烂额，觉得自己走不动了。我不停地告诉自己，这就是长大吧，这就是变老吧。可我看着那个曾经的自己，还是陷入了那个动人的回忆里。
《星际探索》里的罗伊忍受着巨大的孤独，穿过27亿公里的距离，来到了海王星一旁，他终于找到了父亲，可他的父亲对他说：let me go，let me go。他放开手，他终于一无所有。他独自站在空旷的宇宙，他问自己：why go on? Why keep going？他隔着蓝色的小行星带望着极遥远的太阳，然后奋力一跳，向着家的方向。
所以，为什么要继续？为什么要走下去？因为只能继续，然后走回去。
我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和雪原，列车在向前奔腾，落日在远方燃烧，群山在四宇低语，星星在天际坠落，我不知道是否找到了答案，找到了，也不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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