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羽毛

我认识一个文艺青年，我们的关系说不上有多好，但比“认识”稍微好一点。而我之所以知道这个故事，得益于我曾经做过一位心理咨询师的助手。然后这个文艺青年听说了这件事，就在他刚刚察觉到自己的心意的时候找到了我。

“我觉得，”他说，然后停顿了一下。我猜他在斟酌用词，我以前听说过他，他给自己取了个“听风的人”的网名，我则以阿风称之。“我觉得我喜欢上她了。”他的表情变得坚定了之后说道。

“谁？”我下意识地问道，然后又补充道，“如果不方便就不要说了。”

“没……没关系。”他似乎有点局促，可能还是不习惯和一个不太熟悉的人吐露心声。他一定以前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我毫无理由地如此坚信着。然后他告诉我那个女生的名字。我也认识那个女生，她有个“阿雅”的昵称。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装作一个年长的老师一样用温和的表情面对他，并露出期待的表情，我是真的对他后面的话有所期待。“然后呢？”我说。

“我不知道……”他说，不知所措得更加明显了一点，“我第一次对一个女生产生这么……强烈，的感觉。说起来有点可笑，”他勉强笑了一声，声音很轻微，但有点自嘲的意味，“我以前觉得那些写爱到死去活来的话都觉得是瞎编，我现在虽然没达到那种地步，但我真的认为只是时间问题了。”

“我相信。”我语气坚定地说道，“我真的相信。”

听到这句话，阿风苍白的脸上有了一点微笑，嘴角翘起不易察觉的弧度，却让人觉得无比真挚。

阿雅是一个怎么样的女生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漂亮、内向、温柔，等等，这些词在她身上都有所体现。但又都不太准确，毕竟人是复杂的动物，女生尤其如此。如果打个比方的话，大概像是一群白孔雀中最白的那一只。她与其他女生的差别并不大，也许只是漂亮了一点，温柔了一点，但这一点，在男生看来就是天壤之别。

所以我对阿风喜欢上阿雅这件事毫不意外，但我对阿风要追阿雅这件事毫无信心。

不过我仍旧鼓励他去做了，最后能不能得到，对阿风来说，都是好事。或许还是得不到要好一点吧，我觉得。

正式表白的那天我当然没去，听说阿风很低调但很别致地表白了，大概对于身上带着一点文艺色彩的阿风来说，想出一个简单又不失浪漫的点子不见得很难。

两个结果都不出所料。一个结果是阿雅委婉地拒绝了；另一个结果是阿风没有放弃。

阿风和阿雅是同班同学，现在都读大二，念的是历史系。

历史系的女生比男生稍微多一点，阿风的室友虽然在刚来大学的时候也对阿雅虎视眈眈，但最终都有了女友，都不是阿雅。只有阿风开窍有点晚，在室友终日议论阿雅如何如何的时候，他只觉得那是个温柔漂亮的女生。在室友都放弃了为阿雅守身如玉的誓言之后，他不可自拔地掉进了喜欢阿雅的泥淖里。

阿雅拒绝了阿风的那一天，其实成功地在阿雅的心里留下了他的印象，而在这之前，阿风的存在感一直不太高。阿雅的朋友见怪不怪地认为阿风也不过和之前那些讨人厌的蜜蜂一样，嗡嗡几天就会消停了。阿雅心里并不确定。可能被表白的次数多了，她觉得这个男生和之前的很多男生都不一样。让她想起了她的初恋。

不过恋爱毕竟不是过家家，她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一个之前在她的世界中没什么存在感的男生，当然也不会讨厌就是了。

阿风最大的优点就是识趣。他不会每天都缠着阿雅。他经常和阿雅在网上聊天，但每次都很简短，一旦发现阿雅有不悦的倾向，他一定会乖乖地保持安静。至于约会，那几乎没有过。说几乎，是因为机缘巧合下，两人确实独处过一个安静的下午。

那天天气很好，阿雅和朋友一起去逛街，买点衣服日常用品什么的。但两人还没有到达目的地，阿雅的朋友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阿雅随着一起半路下车，发现虽然也有买衣服的小商店，却不是任何自己曾到达过的地方。她确实也需要买些东西，对于是否要马上回学校这件事有点犹豫。

就在这个时候，阿风出现了。

阿风的出现完全是个巧合，那条街上卖的衣服都是仿名牌，价格相对便宜，而他又不怎么打扮自己，于是经常去那里买衣服。至于那天，他纯粹只是到处走走，恰好碰见了阿雅。

阿风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阿雅也没太推脱。两个人就一起在街上转了起来。阿雅和其他女生一样，对逛街有天然的喜爱，不小心就逛到了临近黄昏。

“我请你吃晚饭吧，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荣幸。”阿风说道，他今天很开心。不光因为和阿雅一起独处，还因为之间发生的一件小插曲。那是在阿雅买衣服的时候，店长对他说，陪女朋友出来买衣服啊。他知道自己该挑明的，但犹豫了一下，终于没说什么，而阿雅则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他对阿雅也没有挑明这件事很开心，会有“原来她对别人这样误会我们并不生气”的错觉。但他心里也知道，真正的原因恐怕是“没有必要和陌生人在这件事上浪费口水”。

阿雅犹豫了一下，说：“AA制吧。”

他们去附近一家名叫“Smile Quiet”的快餐店吃了晚饭，是阿风推荐的，他经常在里面吃饭，味道不错，经济实惠。

尽管说是AA，但还是阿风去买的。后来阿雅说要还他钱，他坚决地没有收。

那个下午的美好时光，让他在好几次回忆起来的时候面露微笑，他的室友在吐槽无力之后习以为常。

两个人关系的巨大转折同样产生于一个下午。

就像事先安排好的一样，班级野炊的时候阿风和阿雅被分到了一组。这大概是生活委员的一番好意，希望两人能够终成眷属。生活委员其实和阿雅关系不错，在她看来阿雅和阿风走在一起并不掉价，于是有点撮合两人的意思。她不好当着阿雅的面明说这件事，虽然偶尔开个玩笑什么的，但阿雅从未当真过。

野炊的地方是距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小湖泊，小湖泊里种着莲花，还有不少鱼类。小湖泊周围是人工林，大树小树倒不少，只是他们都叫不出名字。

班委会征求民主意见决定烧烤，在小湖泊旁边专为烧烤开辟出来的那块场地上，二十几个青年男女忙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阿风虽然不喜欢吃烧烤，但曾经和室友出去烧烤过几次，多少有些经验，于是这一组基本就是他和另一个男生在烧烤，而女生只负责吃就好了。当然，生活委员的聪明之处就在这里显现出来了。

与阿风搭档的那个男生，和组里的另一个女生，两人是情侣。所以在男生忙着烧烤的时候，女生自然而然地将手里烤好的但还没吃完的喂给男生吃。而阿风则默默地烧烤，显得有些寂寞。他心里自然也是期待阿雅可以喂他吃一点，但他不会这么要求。

只要一口就好。他想。

阿雅小口地吃了一两串就不再吃了，她看着手里慢慢变凉的肉串有些发愣。

“怎么不吃啊？”阿风看她发愣，问道，手里的肉串还在翻烤着。

“啊……没什么。”阿雅应道，“没什么。”

“不是我烤得太难吃了吧？”阿风有些担心地问道，他没好意思拿起手里的肉串闻一下。

“没有，挺好吃的。”说着，阿雅又吃了一口，但看上去怎么都不像是觉得好吃的样子。

阿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说道：“如果不爱吃的话，就分给别人吧。不一定非要在这儿待着。也让你的朋友们尝尝我的手艺是不是？”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有些不易察觉的勉强含在里面。

“没事，真的没事。”

“没关系的，反正我这也忙得过来。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呗，对了，那个谁烤得好吃——”说着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室友，“我们出去都是他烤的……”

他忽然说不出来了，阿雅把一串烤好的肉串恰到好处地伸进了他的嘴里。“吃吧，堵上你的嘴。”阿雅说，如同终于松了一口气。

旁边的情侣轻轻地笑了起来。

坐在湖边的时候，阿风理所当然地坐在了阿雅旁边。阿雅四处看了看，发现所有的朋友都恰好正在忙。

她认命似的深深地望了湖中心的莲花一眼，捡起手边的一小块石子扔进了水里。水面泛起轻微的波纹，转眼又归于平静。

“谢谢。”阿风说道，看着阿雅疑惑地回过头来，补充道，“谢谢你刚才的肉串。”他想说谢谢你喂我，但终于没说出口。

“哦。”阿雅应道，“没关系。”

看着阿雅冷淡的反应，阿风终于确定了早就认定的事情，她不过是看我可怜罢了。

阿风也捡起一块小石子，扔进了水里，然后又捡起了一块。“我……没做什么让你讨厌的事情吧？”阿风问道，同时扔出了手里的石子。

“没有。”阿雅几乎是立即答道，但又有点后悔，不该答得这么肯定。她有点懊恼地伸手去捡石子。那石子却纹丝不动。她用力了几分，却还是没能拿起来。这使得她更加懊恼了几分，于是两手都去掰那小小的石子。

阿风看着觉得好笑，刚要帮忙，阿雅却猛地将石子掰了起来。那块石子只是露出地面的很小，其实在土里埋着很大一块。石子飞了起来，阿雅却来不及收力。

阿雅轻叫一声，滑进了湖里。

时间好像静止了，阿风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愣了一秒。然而阿雅已经掉了下去。

当时间恢复流动的时候，阿风啊地一声大叫，跳进了湖里。

阿雅在医院待了三天，阿风陪了她三天，其间除了阿雅的几个朋友去过一次，再没有别人去过。

在阿雅出院一个星期之后，两人第一次在学校里并肩行走。看着身边的可人，阿风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满而将溢的喜悦。尽管他并不是一边傻笑一边走，但脸上的每一根纤细的汗毛都透露出无尽的惬意。

他伸手牵上了阿雅的手，阿雅想要抽出来，他便加了一分力。阿雅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然后看了他一眼，目光很复杂。他面露微笑，阿雅竟也觉得有几分轻松。她试着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又松开。两人终于牵着手一起走在路上。

所有目睹两人牵手前进的同学都既羡慕又恭喜他们。阿风觉得骄傲。

“我想，”阿风又在斟酌自己的语言了，“我想牵着你的手一直走，走到路的尽头或者世界的尽头。”他说的很轻，只有阿雅一个人能够听到。但这么文艺的句子真正说出来，终究有几分羞赧。

阿雅没有回答，但握着阿风的手加了几分力。

两个人的生活依旧平静，虽然成了情侣，但两人并不像其他情侣一样每天都黏在一起。所谓的黏在一起是指无论做什么几乎每天形影不离。两人在这一方面保持了某种默契，除了上课理所当然的坐在一起，其他时间两人见面并不多。只有周末的时候会约会，看电影或者吃饭。

他们经常去的餐厅就是Smile Quiet，毕竟那是两个人一起吃饭的第一家餐厅。两个人在一起之后，那家餐厅和那条街道，都变得有了纪念意义。

阿风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这种平静而幸福的恋人生活正是他所需要的。他所需要的并不多，阿雅给他的已经足够了。他不求阿雅再多给他些什么，他只求阿雅不要离开他。

在两个人的恋情平静地过去了两个星期之后，阿风给我发了短信。

“谢谢你，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如果不是你的鼓励，我可能现在还只是单恋，甚至是暗恋。”

我看着那条短信有点发呆，事情的发展出乎我的意料，我虽然没有完全否定阿雅会接受阿风，但这么快有点让我惊讶。直到后来我听说了那次落水事件才释然。

“没什么，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是你的，终究是你的。”我回复他说。

四天之后他给我发了另外一条短信，“我想我爱上她了。”我没有回复他，虽然我觉得我应该祝他幸福。不过看起来阿雅待他不错，这样已经够了不是吗？大概。

时间平静地过去，将近一个月的时候，确切地说是第二十九天下午。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下午，也许真的是命中注定也说不定。

那天阿风和阿雅难得没有课，阿风吃完午饭想要去找阿雅。他给阿雅打了电话，但接电话的是阿雅的室友。她告诉阿风，阿雅去了四号楼的楼顶。四号楼是唯一楼顶开放的教学楼，上面有专为天文协会设置的天文望远镜，但平时难得用得上。

阿雅正站在一米左右高的女墙边上，双手前臂搭在女墙上，呆呆地看着远处。

阿风没有惊动阿雅，当时楼顶上只有他和阿雅两个人。看着阿雅瘦削的侧影，他想拥抱她。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阿雅毫无察觉。他伸出双手轻柔而迅速地揽住了她。

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本能地惊呼出声并且想要挣开。“是我。”阿风说。

听到阿风的声音，阿雅明显松了一口气，可是还是想要挣开他的拥抱。“你吓死我了。”她埋怨道。

阿风请求说：“让我抱抱你把。”

“放开。”阿雅坚定地说。

阿风讪讪地收回双臂，问道：“怎么了，不开心？”

“没有。”阿雅答道，但面无表情的脸似乎在否定自己的说法。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她一边重复，一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上衣。

“我觉得，我们还是分开吧。”她说。

阿风愣住了。阿雅似乎在让他消化这句话，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或者是沉默让时间流动得分外缓慢。

“为……为什么？”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尽管他心里知道即使问了也不过是徒劳。徒劳的并不是他觉得阿雅不会回答，而是认为即使阿雅回答了也于事无补。

“因为，”阿雅犹豫了一下，她咬了咬嘴唇，“因为，因为我不喜欢你。”

“那么……”阿风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没有继续问下去的力气了。从心底泛起的绝望让他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似乎站着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和勇气。

可是我爱你啊。他在心里这么想着，却再也无法说出这句话。

“我确实曾答应你，试着喜欢你，并且我也在一直做。但……抱歉，我真的做不到。”阿雅说道，看着阿风越发苍白的脸庞，她在心中叹息一声，终于还是继续说下去了，“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你那时候救了我。但你知道，感恩不是爱。也许我可以用别的什么来报答你，但……但请原谅我，那不能是爱情。我和你在一起……压力很大。”

“我知道了。”阿风呆呆地说。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破灭了，就在他的心里。他清晰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身体里抽离了出去。也许那就是灵魂。他忽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觉得自己分外可笑。

但他笑不出来了。就在他刚要轰轰烈烈地爱上一场，觉得前途无限光明的时候，阿雅把这残酷的事实告诉了他。他不觉得怨恨，绝望将一切的情绪都压在了身下。他侧身走到女墙边上，脑海中一片空白。他甚至已经无法思考了。

“你……”阿雅有点被吓到了，“你不要想不开……我……”

想不开……

他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楼下面的人渺小如虫。远方的风景模糊不清。我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他想。

就算想不开又能怎么样呢？我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他真的爬上了女墙。

“你……”阿雅抓住了他的手，惊叫道。

阿风跳了下去，阿雅没有放开手。

很多人目睹了这一场面，阿风在半空中将阿雅的头埋在自己的胸前，并且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没有人会知道他究竟说了什么，也没有人会知道他们为什么坠落。

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声沉闷的巨响之后归于平静，以后引起的所有骚乱都与这两人无关了。

阿雅落地之后长发铺满了地面，如同黑色的孔雀开屏，展现漆黑美丽的尾羽。

这个故事到此结束了。但在阿风告诉我他爱上阿雅的那天，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那天快到黄昏的时候，阿雅曾找过我。

“如果不喜欢一个人的话，是不是不应该接受他？”她这么问我。

我思考着她问出这句话的缘由，并觉得自己所想不错，答道：“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不过我并不这么想。只要想在一起，即使不喜欢也无所谓吧。就像我们很多的父辈一样。他们在一起是因为需要，而不是爱情。”

“哦。”她思考了一下，然后问道，“需要？”

“是的。每个人的需要不一样，如果你需要的是爱情，那就没办法了。”我说。

“我明白了。”她说，然后起身准备离开，“谢谢你。”

我微笑点头，说：“没事。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十分乐意帮助你。”

她也点头致意，然后转发离开。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她的长发在这温和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她的背影也充满神秘的美感。

如果这幅画面可以定格就好了。我想，明明是白孔雀，却有这么美丽的漆黑的羽毛。怎么能让人不喜欢呢？

我喜欢你啊，阿雅。

我再一次默默地说道。

谨以此文献给已死的爱情和即将远去的青春。

伪童

2013年11月7日凌晨至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