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善③

03

海涛的孝顺似乎是一夜之间被发现的。

那一天海涛所在的村子发生了一件大事儿：村里有人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了！通知书送到村委会，写着“李海涛亲启”字样。

李海涛是谁？村长懵了。虽然这是百年难遇的好事儿，但是村里没有这个人，村长再肝疼肉疼也得和人家邮递员说清楚。邮递员说，我就是按地址送的，地址不会错，至于这个人，你们想想村里谁家孩子中考还姓李。村长一拍脑袋，啊呀，怎么把他给忘了。村长说的‘他’，就是海涛。

海涛的父亲姓李，母亲姓藏，至于他们的大名李富贵、藏淑华，几乎没人知道。但是提起他们的外号：酒鬼李，赌鬼藏，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再后来，大家把他们的外号合起来直接叫二鬼了。摊上这样的父母，海涛也荣升为“二鬼的儿子”。“二鬼”的儿子是海涛的代名词，而他的真名实姓同样不被人记得。农村人大多本性勤劳淳朴，他们不恨穷，恨的是懒；他们也不恨地位低下，恨的是有手有脚却不务正业。海涛的父母一个泡在酒缸里，一个粘在赌桌上，除了喝就玩。别人家都奔小康了，他们连温饱都成问题。

俗话说三十岁前看父敬子，三十岁后看子敬父。拜父母所赐，村里人连带着把他也一起被鄙夷了。没有人正眼瞧过他，没有正经和他说过话，更没有人在意过他们的处境。海涛从小生活在别人的白眼下和亲戚的挖苦里，以至于年年岁岁他把这种状态活成了日常，理所应当认为这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

如果说海涛的父母还做过什么值得称道的事，就是没有让海涛辍学。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海涛就学会种地和做饭了。只要海涛自己能做到的事儿，从来不指望他爸妈。他爸妈也乐得清闲，极少管他。好在藏淑华浸淫赌场多年，一般都是赢得多输得少，海涛那点学费她倒是不犯愁。也正因为这样，海涛才得以完成九年义务教育，而且学习一直名列前茅，只是他的优秀很少人知道。

收到海涛的录取通知书，村长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在村里进行了广播，而且一连播了七八遍。除了海涛一家，全村人都知道了。海涛父亲喝醉了酒，在自家后院的柴草垛下睡得昏天黑地；海涛母亲玩麻将正在兴头上，啥也顾不上。海涛那时候正在田里干活，太阳不下山是不能回来的。村长知道他家情况，打发一群孩子去地里叫海涛。孩子们不会学舌，只说村长让他去村委会走一趟。

海涛心里疑惑，但还是跟着那群孩子回去了。大老远看见村委会外面围了很多人，心里害怕，以为又是喝醉酒的父亲或者打麻将的母亲惹了什么祸。及至挨到近前他才发现，乡亲们不但没有平时的横眉冷对，反而人人笑容满面，眼神里都是艳羡。海涛从来没见识过这样的阵仗，有点不知所措。直到村长把通知书交到他手上，大家像欢迎凯旋而归的英雄那样把他围在中间不停地问东问西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那是海涛有生以来最高光的时刻，第一次被人夸奖，第一次被人赞美，第一次被人仰慕。原来生活可以这样美好，原来被重视和被冷落有这么大的区别。那一天海涛觉得自己是踩着祥云回家的，一路上仙乐飘飘，暖风拂面，说不出地舒泰。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海涛都霸占着村民茶余饭后八卦的主要内容。而且随着八卦的深入，他们发现海涛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比如他的学习成绩一直都是学年里的前三；比如他从小到大没买过新衣服，穿的都是亲戚家孩子穿小的；再比如海涛父母几年前就不干农活了，每年的春种秋收都是海涛操心；再再比如海涛晚上收工回家面对冷锅冷灶还要自己洗手做饭，饭好了，先去房前屋后找爹，再到到麻将馆找妈。

最后这一点尤其令乡亲们称道。在他们朴素的心里，孝顺是最了不起的美德，胜过学习好很多，何况海涛的父母是那么没正事儿的两个人，这令他的形象更加高大了。从那以后，海涛所到之处，乡亲们都对他都笑脸相待，尊敬有加。

孝顺成了海涛的标签和头上的光环，令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那份满足感令他痴迷，也令他沉醉。就像父亲痴迷酒、母亲痴迷麻将一样，欲罢不能。他还发现，父母的行为越是不堪，乡亲们加注在他身上的标签就越明显，扣在他头山的光环就越闪亮。被喜欢，被尊重，被仰视，这感觉太美好了。海涛上瘾了。为此他甚至希望父亲和母亲再过份一点，那样他获得的尊重也仰视就更多一点。但是他怎么想不到那个标签和那道光环有一天会变成套在头上的紧箍咒，任是他再怎么努力，也摘不下来了。

好在没多久父亲就死了，死在了大雪纷飞的冬季里。他很庆幸父亲死的时候，他还在县里上学，不然单凭半夜冻死在门外这一条，他孝顺的头衔就被直接摘除了，赞美和欣赏也就不复存在了，从此他又将被打入无尽的黑暗中。

酒鬼父亲死了，海涛对赌鬼母亲更加纵容了。考上高中，海涛住在学校，每周回家那一次，每次回家海涛都会从学校食堂里打上一两分肉菜给母亲解馋。母亲也不问东西的来源和出处，只顾自己吃得满足和开心。其实海涛在学校吃的大多是馒头就咸菜，很少舍得改善一下。不过母亲吃得开心，他也开心。他知道第二天的麻将桌上，母亲就会把这事大肆宣扬给麻友们听。麻友羡慕嫉妒之余，又作为“二传手”向其他人传播，于是他孝顺的美德又一次在乡亲们的心目中光大一次，当然伴随对他的敬佩，村民也更加鄙夷他母亲的自私和傻缺行为。

从那时起，海涛对母亲更加言听计从，从不反对，除了他和桃子的婚事。母亲反对他和桃子在一起，理由很简单也很富有哲理：你们不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