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中,忽必烈常常打断马可·波罗的汇报,展开一些哲学讨论,比如世界是不是真的存在之类的问题。我早年读这本书,总觉得他俩像苏格拉底或禅宗和尚,是纯粹智性的化身,现在倒觉得,他俩并不是优哉游哉的哲人,而是身心俱疲的现代人,他们的对话类似于精神分析里的谈话疗法。
你不妨这样看:忽必烈是位富足而闷闷不乐的首都市民,而马可·波罗通过讲述一连串天方夜谭般的城市,来解开忽必烈的心结。也许广义来说,文学就是一种带来安慰的精神分析。精神分析将人对现实的认知分为三层,即:想象、符号和真实。下面我的讲解也将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讲,用想象来消解城市的沉重感。第二部分讲,用符号来分析城市的虚无感。第三部分讲,用耐心来面对城市的矛盾感。
有序是轻盈的前提。当我们心里乱糟糟的,便觉得很沉重,当一切都井井有条,便感到轻快。卡尔维诺特意区分了两种轻盈:一种是羽毛的轻盈,一种是鸟的轻盈。随风飘荡,是假的轻盈,凭风高飞,才是真的轻盈。可见轻盈的奥秘,不在于轻,而在于盈,也就是说,需要一种充盈的生命力。物理学大师薛定谔在《什么是生命》一书中提出,生命的根本特征是:减少混乱,在一个开放的系统中注入秩序。
卡尔维诺说,他强调轻盈,并不表示他无视沉重,相反,他意识到沉重是现代世界的普遍特征。我们前面说,轻盈的秘密是生命,生命的特征是创造秩序,但相反的现象也许让人体会更深,那就是秩序反而压抑了生命的活力。这是怎么回事呢?《道德经》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就是说人间的规则,并不等于自然的规则,两者的落差,便构成了压抑的重负。在精神分析中,想象和符号属于两个层面。符号的世界就是人间规则的世界。
如果说吉尔玛的居民是做戏给别人看,那么瓦尔德拉达的居民却是做戏给自己看。瓦尔德拉达是一座临湖而建的城市,游人来此,能看见两座城,一座在岸上,一座是倒影。这种地理特征令瓦尔德拉达的居民格外痴迷镜像,在房屋外墙、天花板、地板、走廊上面都装上了镜子。“瓦尔德拉达的居民都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反映到镜中,都具有特别的尊严”,不论是恋人相亲还是凶手行凶,都要力求姿势更美,留下冷静清晰的形象,因为镜中的形象比行为本身更重要。我们可以说,在瓦尔德拉达,居民自己变成了自己的符号,而成为符号的代价,就是不可避免地丧失一部分自己。
忽必烈虽有感受轻盈诗意的才情,也有玩弄符号游戏的才智,可他还是不高兴。精神分析把现实分为三层,除了想象和符号,还有一层叫“真实”。“真实”不是现实,而是指现实的裂缝。现实为什么会有裂缝呢,这是因为永远有两股力量在对抗。我们前面说过,轻盈时刻在与沉重对抗,符号永远和现实相爱相杀,现实本身是一个动态而脆弱的存在。
把日常生活变成一场持久战,时刻保持机警,抵御投降的诱惑。前面多次提过,生命等于创造秩序,这说明秩序和生命一样宝贵而脆弱。草原上的动物为了活下去,稍有风吹草动便要从梦中惊醒。而留在城市里生活也一样很不容易,你只要稍有松懈,也许下个月就交不起房租,甚至吃不上饭。当然卡尔维诺关心的并不是房租。城市是文明的象征,忽必烈是现代人的象征,卡尔维诺担忧的是人类文明的存续。如果说智慧不能强求,至少我们可以保持耐心。我想,卡尔维诺的建议,也可以翻译成两句著名的禅宗偈语: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尘埃属于地狱,而生命在于拂拭。只要耐心地拂去灰尘,也许你会看见那座看不见的城市,你属于她,正如她属于你。
总结一下,《看不见的城市》是卡尔维诺的巅峰之作,以马可·波罗向忽必烈汇报的形式,讲述了五十五座想象中的城市。城市是现代文明的结晶,因此可以说此书是献给现代文明的情书和劝谏。整部作品短小精悍,是卡尔维诺轻盈美学的典范。而轻盈的奥秘在于生命,生命的特征在于创造秩序。卡尔维诺借想象中的城市描写了现代社会的三种秩序,即想象秩序、符号秩序和真实秩序,它们能带来轻盈、充实和快乐。但每种秩序都在竭力抵抗无序,而终极的无序就是地狱。城市生活,乃至人类文明本身,便是在在地狱和非地狱之间拉锯,我们每个都要出力,“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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