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薛之谦起了个早,望着窗外那下了一整夜的雪,铺了一整个院子。
今天这路是一定不好走的了。
没敢多耽搁,薛之谦安顿好了阿生,便动身去了冯公馆。
法租界里的一栋洋楼,宅子前面植了几棵雪松,正零星的披着雪花,从远处看去,倒是为此时灰蒙蒙的上海填了些颜色。薛之谦刚站定,迎面来了冯小姐的丫鬟,“薛先生,今天可早啊。”
薛之谦笑应着,“小翠早。你家小姐她可好?”
“好。不过自从入了冬便有些咳。”
薛之谦顿了脚步,抬眼看向小翠,小翠笑了笑,“薛先生别担心,老毛病了。”
丫鬟把薛之谦请到内室。时候尚早,人也不多,经过大堂时,薛之谦隐约看见下人领了两个身着日本军服的人往书房去。他心里起疑,却没做声,只默默把这事先记着。
室内厅堂宽敞,围坐着五六个姑娘,都是上海滩出名的世家小姐,有几个薛之谦也熟识,便也省了许多虚礼客套,只礼貌地互相招呼了两句。堂上正中坐着个裹着宝蓝色的短袄套裙,身形瘦弱,肌肤娇白的姑娘,在同龄人堆儿里,却瞧着比其他人都小一号。那姑娘见薛之谦进来,欢喜的伸出手,招他过去。
“湘君,我来了。”薛之谦也伸手轻牵住她。
“来得正好呢。”冯湘君轻掩了两声咳,对着屋里其他人,道,“这是薛老板,你们知道的吧。”
“知道知道。上海第一京剧小生。”一姑娘活泼地接着话茬,“在这上海滩啊,传统的老人儿们都听越剧,黄梅戏。新潮些的,都去看西洋歌舞剧话剧了。也就湘君你,爱听这海派的京剧了。”姑娘又笑着瞥了一旁含笑伫立着的薛之谦,道,“这可不是你年年都要请的吗?要是哪年没请啊,那才是奇怪了。”这番说罢,其他几个女孩都捂了嘴巴哄笑着。
湘君伸了手指去顶接话姑娘的脑门,“就你话多。我父亲常年在北平,听得最多的也是京剧,我身子不好,出不得远门,在家听些京剧。等父亲回来,也好有些话头。”湘君望了眼薛之谦,回头对着那姑娘嗔道,“我和之谦可是知交好友,这上海谁不知道?怎的到你嘴里就变了味?”
薛之谦赞同地笑着点头。听冯小姐已经解释过了,客随主便,薛之谦不再多说什么,只对着那个俏皮的女孩道,“姑娘今年的这身衣裳料子真好,做工也讲究,衬的姑娘更美了。”
薛之谦这一席夸赞,行云流水,自然挑不出什么毛病。那女孩羞得红了脸,“薛老板真会哄人,嘴还是那么甜。”惹得身边的其他女孩也都笑拥成一团。
一旁的冯湘君点点头,对着薛之谦道,“老班主他们都已经到了,你去准备吧。”
薛之谦冲着屋里的人一拱手,道,“薛某先失陪了。”说完,便去了后台。
等换好行头,一个老妇人挑了帘子进来,面色凝重,“阿洁啊,你去劝劝老头子...都这个时候了,还犯着倔,嚷嚷着不唱了,要回去呢...”
“怎么?”
“听说今天家主请了日本人,这倔老头子就来了脾气了,说什么都不唱了...可咱来都来了,这可怎么办哟...”
原来如此,薛之谦起身握住老妇人的手,“师娘您别急,我去问问师父...”
话音未落,隔间的帘子被掀开,满头花白的师父便气冲冲地走进来,“不唱就是不唱!还问什么!”说着,就收拾起桌子上的行头,“之谦,今天这出不能唱!咱这就走!”
薛之谦刚要伸手按住老师父的手臂,正瞥到他右手的断指,心里一沉,收了手,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师父,请您听之谦一句。今天这出,咱得唱。”
老师父转身看他,仿佛不曾认识此刻跪在自己面前是什么人一般,拧着眉毛使劲儿的看薛之谦。
“你知道你今天给什么人唱吗?”
“之谦知道。”
“你知道那些人在前些年的时候干了什么吗?”
“之谦知道。”
“你都知道?”老班主随手抄起一旁道具里的木剑套子,扬手抽在薛之谦身上,“你知道还唱!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薛之谦闭了眼睛不说话,就这样承着师父的打。
“你这老头子!你打他做什么!那鬼子又不是阿洁招来的...”师娘不忍心了,上前推开气哄哄的老班主,红着眼睛挽起薛之谦的衣袖,轻揉着泛红的皮肉,“你这实心孩子,你怎么不躲...”。
“没事,师娘,不疼。师父心疼我,没使劲儿打。”薛之谦抬头看向老班主,“师父,这日本人觊觎中国已经不是一两天了,全国都在搞运动弄学潮,抵制他们,反抗他们,之谦绝不会背弃四万万同胞而作出通敌卖国的事。但您教过之谦,没有足够的把握可以一击而杀之时,我们要忍,要等。”
听了这番,老班主长叹一声,丢了手里的家伙,跌坐到椅子里,只有四指的右手狠狠拍着桌角,“世人都说咱们戏子无义。今天给那些东洋鬼子唱了,台上的锣一开,在祖宗面前,我可就真抬不起脸了...”
薛之谦垂着眼,不争不辩。也无可争辩。
他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却有心无力。默默抬头,正望见老师父那残缺的手指。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的这份恩育,之谦未曾忘记...”薛之谦握住班主的手,“师父,相信我,终有一日...终有一日...”薛之谦坚定的望向那满目的沧桑,说半句却又藏了半句。这一刻,薛之谦觉得自己是任性自私的,什么都未曾明说,仍盼着身边亲人向自己投来无缘由的信任...没有人知道,这些信任的投入,何时会有收获...或者,会不会有收获...
听了他这番,老班主抬头看眼前的这个身着小生长衣的男人,虽上了脂粉掩住了原本面目,但那双眼,依旧如同老班主第一次见到那样,熠熠坦荡...
老爷子挥挥手,“...你也大了,成了角儿了,我管不了你什么了...”说着,伸了右手到薛之谦眼前,“只是无论你做什么,都别忘了这根手指头!别让它断的不值!”
薛之谦紧了紧眉头,重重将满腹的恻怆与不能言的酸楚,尽数吞咽至肚中。再抬头时,那透白的面容上恢复了温润祥和,平静的仿佛从未起过波澜,“...是。”
昨晚的那场雪,下得不大,日头刚升起来,便都隐身到了土里。要再等到不知何时来一阵风,便从泥里钻出来,再裹进风里。不起风的上海,冬天不如北平干冷。可一旦起了风,就像携了刀枪似的,刮着人身上的面皮,有些还是软刀子,能伺机窜进衣服里。
原本想着与薛之谦家只隔了两个街,没必要坐车,还能省个油钱。现在可好,他和小李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卷了一裤腿的泥。来上海这些天,正值湿冷时节,张伟又水土不服,早晨没吃什么东西,此时又冻又饿,心情已经差至极点。
张伟搂紧身上的衣服,对着身边的小李,道,“哎!你瞧见没?这上海的风也都跟这里的人似的,都他妈成精了。怎么冻人,怎么吹!”
小李生怕张伟因为这脾气而把事情搞砸了,一脸担心的嘱咐了一路,“到时候见了人,您可得给个好脸。”
“行了行了,别叨叨了。老妈子似的。”张伟听着烦,眉头紧锁,手里却还薅着小李的胳膊,一跐一滑的,走的艰难。
到了门口,张伟理了理衣襟,揉揉脸,努力让自己看着精神些,随后敲了门。
‘吱呀’一声,门里探出个小孩。
“薛老板在家吗?”张伟微微弯着腰,笑呵呵地问阿生。
阿生上下打量他们,穿的体面,就是那一脚的泥,看得阿生嫌弃的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不,不在。”
张伟一听自己扑了个空,心火便窜上来,站直了身子,语气也不怎么好听了,“他哪儿去了?”
阿生听出了张伟的外乡口音,比对着他这一脸不耐烦的神情,心里估摸着眼前这俩一定不是什么好人物。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嗨呀?!我...”
张伟刚要发火,便被小李拦下来,“我来吧。”
“啧...”张伟抄着手站到后面背过身去,朝着阿生的方向扬了扬脸,“你去你去...”
小李走过去,用流利的上海话问阿生,“侬家先生萨辰光走的?到萨地方了?侬晓得伐?”
阿生瞧着小李面善,态度也和蔼多了,便勉为其难地和他聊两句,“伊...伊刚走...去了冯公馆。”
“哪个冯公馆?”
“冯霖,冯司令家。”
听到这里,小李直起腰,回头看张伟。这名字张伟知道,是个中将,常年在驻守北平的,之前张伟还没被少帅贬成勤务小兵的时候,见过几次。知恩重义,有血性,只是有时做事有些冲动偏激。听说家里人都住上海,现在一听,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看来戏子和这中将似乎有牵扯,难道他是党安插在上海的暗线?张伟歪着脑袋回想了几天前与薛之谦的接触,更加觉得那些谨慎的行为和圆滑的言语可疑,却又不觉得他会和自己是一条道上的...或许是自己想多了罢,或许这薛老板被豢养在上海,给人消遣取乐儿的...
想明白了这些有什么用?跟自己又有个屁关系?张伟倾身靠在墙边,脸上忽然有些倦意。
见张伟不吱声也没接话,小李回头弯下腰,继续问阿生,“你能带我们去吗?”
阿生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两人,其实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我,我师父说了,不让我跟陌生人走...谁知道你们是好是坏...”
这话听得张伟两人哭笑不得,但这娃子说得的确在理。小李是没辙了,直起腰看张伟。
张伟饿得有点心慌,迈开步子就往家走。却被小李扯住。
“不行啊,张伟哥,冯司令回乡了,咱也在上海,还不得去见见?顺便还能见到这个薛老板,不是两全其美?”
“美什么美!”张伟现在全身没力气,架不住小李扯自己,摇摇晃晃地顶着嘴,“内个小崽子也不带路,去不了了,回家!”
“张伟哥一定有办法的。”为了事情尽早解决,小李一如往昔的安抚着张伟急躁的情绪。
张伟瞪了他一眼,狠劲儿皱了皱眉,回身一巴掌拍在门板上,吓得阿生一抖,“你师父马上要死了,你这就跟我们走,或许还有救。”
什么?
阿生被惊得张大了嘴,小李也惊得不知怎么配合他把这话给接下去。
“我...我师父他好着呢!你怎么这么咒他!”阿生满面怒气,回身就要关门。
“最近在上海针对日本人搞得暗杀和爆炸可不少。这个冯霖和日本人可走得近,难保今天不会请几个日本人到场。这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儿...”
张伟语气顿了顿,斜眼看阿生,见他明显慌了神,就知道这条‘鱼儿’被他这套编排的说辞骗上钩。
“哎呀...我也就是瞎猜,这种事儿,谁说的准呢...”说完,转身朝小李一招手,“走吧,咱回家,等着明天在报章上见薛老板吧。”
“哎!别走!你...”阿生急的直跺脚,“带我去冯公馆,不对,我带你去!”
刚走不远的张伟两人对视而笑,回头朝着阿生一摆手,“那还不快跟上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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