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开窗,山风激荡而来,你的长发如云一般飘散出去。
初夏时分,那些新长的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但即便如此,它们也敌不过你黑发的反光,长长的头发在风中波浪一般起伏,明暗不定。你拿起红色的玉梳,每一下,你的头发便黑亮一分,每一下,你便看他多清楚一分。
闭上眼,你的视线穿透面前起伏的群山,穿透茂密的树林,穿透涧鸟的鸣叫和昆虫的振翅,你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在热闹的市集中忙碌,和你从未认识过的人热情交谈。你并不关心,却听见他沉静的心跳和微微的呼吸。
你一直相信他的这些才是你的,隐秘,细小,不为人注意,却无法失去的部分。
你们隔着远远的距离,相视而笑。
你的头发,黑亮得耀眼,让人无法逼视。
没人知道这把梳子的来历,更没人知道渗进玉中的红色从何而来,这是你一个人的秘密,连天地都不知晓。这么想着,你小小的骄傲让阳光都黯淡下去,你觉得一阵眩晕。村里的妇人们只惊异你六年以来从不衰老,她们以艳羡和惊恐的情绪窃窃私语,企图从你这里打探让时光停驻的秘密。你只是幸福而谦和地微笑着,什么也不说。
渐渐的,你的小楼人迹罕至,青草掩盖了窄窄的山路,连年轻的男子也不来你楼下歌唱,因为你从不为他们开窗,更因为所有的人都认为你使了巫术。
你并不在意,你只是快乐地想,我有我的秘密。我有某个人的心跳和呼吸。
山里的云雾围拢过来,替你谢绝了所有或好奇或阴险或狠毒的访客,人们只能从远处看见你的黑发在云雾之中漂浮,如同无声的飞翔。
山里的雨总是特别的大。你并不害怕溪涧此刻奔腾的轰鸣,或者山峰上野兽的嗥叫,这是你生长的地方,你熟悉每一种来自天地的声音。从梦中惊醒,你坐在窗前,望着黑沉沉的雨水,它们呼啸而止,激起无数瞬间的花朵,然后消逝。闪电来临,你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你知道,你只想沉溺下去,潜入这无声而让人屏住呼吸的透明之中。连绵的山水在你脚下,如同摇曳的水草,你慢慢往前游,头顶是混沌的光线。你知道,你只有一个目的地。
但是这次,你似乎永远也无法抵达。你身处的透明似乎无穷无尽地遥远,而他的身影,无论如何都无法出现。你忽然觉得自己的呼吸不够用了,近乎绝望地向前伸出双手,但是仍然只是握住虚空,那笃定在那里的背影,已经遍寻不获。
一道耀眼的闪电将你惊醒,清冷的山风将长发吹起,你目光的余角,忽然发现,满头的黑发已经变成雪白。
你知道你再也不能感觉到那熟悉的呼吸和心跳。
你徒劳地抓起玉梳,飞快地梳起头发,温润的细齿一接触到白发,就让它变得乌黑,在随风飘舞的白发之中,那缕黑发显得异常触目,而当梳子一离开发梢,黑发又慢慢褪去颜色,白得如同千年不化的积雪。你紧咬嘴唇不让它哆嗦,闭紧双眼,一下一下使劲梳头,每当梳子挨上头发,你的视野中他的身影就清晰一些,但一离开,他就渐渐模糊,你只是希望自己能够梳得快些,再快些,让自己的牵挂快过他遗忘的速度,也许那样,他的呼吸和心跳就会重新熟悉,你的长发也会重新乌黑发亮了吧。
雨渐渐停下,浓密的云层也渐渐散开,穿透小楼的风将你的头发吹得四处飘扬。若是有人走近,他就会发现窗前那个不停梳头的女子,长发黑白变幻,遮住紧闭的双眼。
无数的时间奔涌过过。
你不肯停下手,眼睛也一直没有睁开,那个黑暗幽深的世界似乎比外面的世界更让你熟悉,每一次动作,那个背影似乎就会更清晰一些,但一放手,它就不可避免地黯淡下去,象黑暗中唯一光亮的背影,模糊不定。你渐渐地觉得那不过是一种虚幻,任凭你如何努力地梳头,都在走向远处,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
你终于停下无谓的举动,却仍然没有睁开眼,在黑暗中,你等着自己的泪水一点一点消失在眼睑之内,你知道,若你睁开,那将是无休止奔涌的河流。而你只是想让自己不再崩溃,在无穷尽的徒劳努力之后,这不过是你对自己最后的要求。
等云雾再次聚拢过来,你才确定自己已经恢复如常的神色,满头雪白的长发已经顺伏下来,在没有风的时刻,它们象瀑布一样倾泻而下,直到腰际。
你知道你的容颜已经苍老。没有什么能敌过时间,即便神秘的法力,也只能让你欺骗它一时,但却无法欺骗它一生。不远处, 一只山鸟飞出树冠,从云雾中破空而出,倏尔不见,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鸣叫。你出神地望过去,忍不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似乎许久没有这样的空荡而充实。
浓密的云雾仿佛被惊扰一般腾空而起,在山峰之间流动,慢慢消逝不见,阳光清澈地照耀下来,所有的树叶都反射着光芒。你觉得自己头有点凉凉的,环顾四周,长长的白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飘落了一地。
你知道,无论是黑发还是白发,过去那些都不是你自己的头发。
你看看手中,那把渗进红色的玉梳,在阳光下慢慢碎裂,变成黯淡无光的粉末。你把手伸出窗外,一阵山风便悄无声息地将那些碎末带走。
那些满地的白发也被风卷裹着,从你面前飘过。你沉静地看着它们浮游而下,散落在山脚的树林之中。
这年秋天,你长出了满头的新发,你知道那是你自己的。而山脚的树林,在一夕之间,忽然长满了青翠的藤蔓,它们缠绕纠结在整个树林之中,在树叶落尽之时却碧绿如洗,人们议论纷纷,却无人知晓原因。第一场冬雪来临的时候,你的新发已经到了腰际,许多年来,你第一次打开门,走了出去。
树林中的藤蔓在这一天全部枯萎。
你并不了解这些,只是和过去一样安静而美好地活着。在许多年之后,你是村里最年长和最宽厚的长者,得到所有人的尊敬,年轻的人们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个女巫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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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物志》云,西南深僻之地产玉,苗人以为梳。若人远行,偷取其血而渗之,号离望,以之梳头容颜不老,亦可知远行人之心。若存牵挂,梳之则发色乌黑,若远人已忘,则白发如雪,玉梳亦废为齑粉,闺者以此知心意。然旅者十无一归,此梳终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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