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渭城
十七年后,渭城。
陶然客舍,门口的招子显然是新换的,在和煦的微风中轻摆,大约是为了趁这早春时节的朝气,旧貌换新颜,最能带给人眼前一亮的快意,好进去大快朵颐,解解疲乏。那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陶字,店内井然有序的食客络绎不绝,再加上客舍匾额上陶然二字,不禁想让人进去品上一壶,小酌一口,陶然忘忧。
一个身着黑色长袍手握长剑的男子,背后跟着一个手提短剑的红衣少女,一前一后地进了客舍。
“您二位要点什么呀?咱这小店特色有糯米糍粑、荷叶蒸鸭子、海棠烧鸡、素芹炒三白……”店小二肩膀搭着一块方巾,头顶灰色小帽,腰稍稍弓着,三步并作两步地凑到桌前,脸上的笑容始终没停,殷勤地开始介绍。
“来一壶竹叶青并几个小菜,阿今你还想吃什么?”只待那男子开口时,店小二才发现这人不仅样貌端正,原来音色也如此好听,清雅中带着些端肃之气,依稀是南方口音,但此地南来北往旅客甚多,有打南边来的客人也不稀奇。
对面唤作阿今的少女眉目如画,一双眼睛像小鹿一样清澈,右手一双筷子轻轻敲着桌面,左手托着下巴,“嗯…有什么好吃的糕点吗?”
“有,桃花红豆糕,小院儿现采的桃花,姑娘想尝尝吗?”
“可以,就这个吧。”
“好嘞,您二位稍等。”店小二回身而去。
“横川,你看二楼栏杆的雕花看起来做工不错,还有那边雅舍的帘子上的山水我甚喜欢。这家店这么小,但看这老板的品味还不错,陶然,这老板一定是个生性淡然豁达之人!”她右手的敲击始终没停,嘴上不住说着话也始终没乱了节奏。眼睛四下望着,忽的又瞥见了后院的桃花。
“横川,如果他家的桃花红豆糕好吃的话,要不我们今晚就住这里吧,我定要缠着老板学会他的手艺,还要顺手折走他几枝桃花。”
横川一直没说话,只是望着她仔细地听着。她原本没有这么活泼聒噪,这几个月来他习惯了听着她有一嘴没一嘴地闲扯,好像要一直说着一直想着,才能让自己不那么难过。只要一停,心思又马上转到那些令人心疼的事上去,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和惨祸,几杆染血的竹子、几具带血的尸体。她不指望他回应什么,跟得上她的节奏,只要能听着她念东指西,合事宜地应和几句,她就心满意足了。
“这手艺我可不随便传人,姑娘想拿什么换呀?”这次过来招呼的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腰间一条围裙,却不见一点油渍。他端着一碟桃花样的糕点,旁边点缀了两片柳叶,看起来雅致又生动。
“是陶老板吧,你想要什么,我给你打两天下手行不行?”阿今放下筷子,两指夹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嗯不错,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豆沙绵密,桃花回香。横川,你快尝尝。”
横川并没有急着品尝那糕点,反而扭身从老板身后接过小二递来的一壶竹叶青,轻点了一下头道谢,不疾不徐地给自己斟上一杯。
“姑娘说笑了,我这小店又不缺人手。姑娘想学,晚饭的时候到后厨就是了。”老板一面说着一面从小二那里接过两盘小菜,皆是当下时蔬,细致地放在木桌上。
“答应这么痛快?老板莫不是讹我。”她口中并没停,还嚼着一块糕点,因此话语有点含糊,原本带着英气的她忽然间变得可爱起来。
“不过是一碟糕点,小店能在这里落脚,全都靠各路顾客照拂,再说我看姑娘也无意于开店与我抢生意,不过是图个开心乐呵,教给姑娘不妨事。”
“那说好了,我晚饭去找你。”姑娘笑起来,露出一对酒窝和一颗小小的虎牙。老板则去忙其他生意。
桌上的菜没吃几口,倒是酒盅已经干了几次。“阿今,此番我们来渭城,你有没有什么打算?”横川望着窗外,街对面是一家卖各色玉笛、长萧的铺子,一个身着墨绿色袍子的公子正驻足挑选,折扇就放在一旁的柜台上。其间几次来往的人群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的目光则不由自主的跟着别人的背影去了,飘忽不定。
听到这一问,阿今吃东西的频率慢了下来,眼中的笑意不见了。她原本没想着能够千里迢迢跑到一个她只在书本中听过的地方来,往西出就是阳关了。她以为自己会在山野间小小的竹坞留一辈子,也可能再大些会搬到镇上热闹的地方去住。代人写写书信打发时光,或者去哪家大户人家里当个丫鬟体验生活,玩累了就回来。
她也看过什么替父从军、披挂上阵的英雄传奇,可那些毕竟离自己太远了,甚至也想过走街串巷去卖艺,但那些小小的念头总是刚冒出来就被自己掐断了,待在哥哥姐姐们身边挺好的,就只是练武、读书,生活就挺有滋有味了。
可就像起风总是无声无息没有道理一样,大雨倾盆而下总是浇得人猝不及防。有些祸事,躲不开,避不及。好像她和横川的出生就带着注定的悲哀,夺去生命毫不手软。到底是谁呢?又是为了什么呢?她尽量刺激自己让自己活泼起来,开心起来,分神去想好多书中读过却没见过的事,一件事还没想清楚就给自己备好下一桩事来思索,这样心里就不是空落落地只剩难过了。
哥哥姐姐惨死的样子刻在她心里,他们是和那几个人同归于尽的,一个长枪穿胸而过,另一个长鞭绕颈而死。那天晚上的雪下得很大,坐在屋里都听到窗外的竹子断裂的声音。可屋里的炉火很旺,火苗映着窗上刚贴的窗花跳动,酒器里温着清酒,醇香四溢。兄弟姐妹四人从儿时糗事聊到他们未曾谋面的父母,从家传枪法聊到后来琢磨的剑术,从古今典籍聊到诗词歌赋,紧接着就演变成一场祸事。长姐发上的黄色发带湮没在大雪里,似一朵腊梅;二哥笔直的脊背至死都不曾弯过,宛如松柏。凋谢的腊梅,枯死的松柏。
“阿今…”
“横川,先吃吧。”阿今抬起脸向他笑着,手中的筷子却不知道往哪里落。
以前的事横川听长姐和二哥零星说过一些,但也只能拼凑出一个大致的脉络,其间到底涉及到多少人的利益他却不得而知。他们甚至想不出这仇恨该算到谁的头上,先是父母再是兄姐,这摆明了是在向莫家发难。当年之事若是皇上赶尽杀绝,担心莫家觊觎兵权企图谋反,时隔多年断无须连隐居不出的子嗣也不放过。人心叵测,他也只是于书籍和兄姐的描述中了解过,外面真正的世道如何,他能否安然应对也没有多大把握。
父母兄姐的仇要不要报,该怎么报他心中并没有绝对的考量。长姐曾说过,父亲母亲都是极其豁达的人,虽不是生死置之度外的高人,也绝不希望他们四个因为仇恨蒙蔽了双眼。又因他二人当时嗷嗷待哺,于是他们便在老家梧州寻了一处僻静之所泰然度日,那里栽满了早园竹,春天有笋,四季长青。几间小小的竹舍便承载了他们的全部童年。
但父母突遭横祸,身为子女岂能置之不理?百善孝为先,若是只顾自己余生无虞岂不是狼心狗肺?这些年来,长姐和二哥不时会到江湖上走走探听消息,可苦于当年大雨几乎冲刷掉一切痕迹,毫无证据,想要找到凶手无异于大海捞针。唯一有用的线索便是当时尸体上的伤痕,伤口皆是梅花状,而且是刀伤,并非镖伤。据江湖上记载,却从未听闻这种杀人手段。
大雪前一晚,二哥从外面风尘仆仆赶回来,同他们说有消息称渭城有个叫做十二门的地方,其下属梅花引徐行可能会用这种杀人方法。待到寒冬过去,便北上去寻。可寒冬还没过去,他们就永远地留在了寒冬里,埋在了纷飞的大雪天。来行凶的人,却并不使兵器,只凭着狠辣的掌法就逼得他们节节败退。
这就是他们来到渭城的原因,可真的踏上了这方地界,满目熙熙攘攘的人群却叫人踟蹰起来,原本他们的目标就仅有渭城二字,走到这一步,已经是终点了。
二人相对无言,一个低头吃菜,一个默默喝酒。
“小二,来两间相邻的屋子我们歇一晚再走。”横川付了银两,此番出门数月,他们剩余的钱已经不多了。“阿今,你自己算着时间,饭点去找后厨,我便不管你了。”横川顺手提了长剑,同阿今并行在通往后院的长廊里,转了两个弯,看见檐下几棵柳树,枝条冒出点新绿,风一吹就拂上屋檐,轻轻啄着灰瓦。客舍青青柳色新,这柳树和客舍倒也相映成趣。
晚饭的时候,小二把饭菜送进横川的屋子,正要关门退出去,横川开口了:“舍妹去学做糕点了吗?”
“去了,令妹人聪明得紧,稍加指点她就通了,掌柜的正在后厨夸奖呢。估计不一会儿她就将糕点端过来给您尝了。”
“那就好。对了,我能折些柳枝桃花吗?”他斜了斜目光望向外面。
“可以,这有什么打紧。您大可自便,没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
横川从东边窗子探身出去几下抄手,怀里便一捧芳香,手法极快,轻巧飘逸。却不曾注意对面窗前那个湖蓝色的身影已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好俊秀的手法。”那少女啜了一口茶,食指指腹在杯沿磨挲着。
柳叶除去,自胸前摸出一把小小的刻刀将柳枝切成几段,左手固定柳枝下端,右手轻轻拧了几下,拇指从一端一推,柳枝的皮和木芯已然分离,稍一拉便抽了出来。唇间一抿,便是一曲悠扬的清平调。“再过几天柳条更韧了,效果应该会更好。但总是比不上竹叶,更有空灵清脆的味道,可惜这地方不生竹子。”横川顺手将那柳笛往桌旁一放,手中又兀自摆弄起另外的柳枝、桃枝来。
他的手生得修长,指节分明,而且灵巧,因此上下翻飞格外好看。无论动作多快多繁杂,都不曾抖落一瓣桃花,倒是那桃花花蕊的细粉粘在指尖不少。
只一会儿功夫,桌上就多了几头小鹿、几只兔子。虽然仅仅是个骨架,且不足手掌大,柳叶做的耳朵,细枝做的鹿角,却栩栩如生,可爱至极,一眼便可识得,远看更是赏心悦目。“阿今怎么还不回来?还指望她出去把这几个小玩意儿卖给路边的小孩子,换几个铜板呢。再不回来这花可就蔫了,柳叶也卷了。”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抹去手上的花粉,将刻刀收回怀中。
“几位爷是来找人的吗?您要找谁我来帮您找,小店可是小本生意,自问没有得罪过您啊。哎,别砸!”紧接着便是一阵碗碟摔碎的声音,人群一阵骚动趁乱往外逃去。
横川下意识握住了身边的长剑,还未起身便犹豫了,本来是与己不相干的事,纵使他们闯上二楼,想来也不会不由分说地同自己打起来,要没有必要管。他这一番纠结只思索了不到一秒的功夫,脚步已经率先迈了出去。先去找阿今,再去料理这些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刚下楼就已略见了阿今红色的身影,手中的短剑递出挡了对方的一刀,借力一个转身顺势将对方的兵刃格下,左掌击在对方右肩,不及对方反应又是一个手刀砍在那人脖子。可她终究力气不足,对方只是吃痛一下,刀已经伸向她的腰间,她左足一点往后退了半步,短剑忽的换到了左手,自那人背后猛地一击,他便倒地不动了。
对方下的都是杀招,此番北上是二人头次出远门,习武十几年却从未杀过人,因此阿今只是将那人打昏了。她稍一喘息马上又有人冲了过来,刀尖直逼她的咽喉,横川长剑一挑迫得刀尖向上指去,那人甫一扭头,他一脚直踢他腰间大穴,那人登时摊倒在地,爬不起来。
“阿今,没事吧。”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臂。
“我没事。”
“什么情况,陶老板呢?”说着又撂倒一人。
“这些人忽然冲进来,说要陶老板交什么东西出来,否则就都死在这里。小心!”
二人一面说着一面往大堂走,老远就看见店小二眼睛紧闭拿着一个算盘在空中胡乱挥舞,大声喊着,完全不讲掌法,只顾防御也不进攻,对方的刀竟然也伤不到他。横川手起剑落,剑柄击在一人后脑,试图拉住小二,“什么东西,老板人呢?”可那小二已经害怕得分不出人,“是我是我,睁开眼睛!”
“啊是您二位,老板我不知道啊!”
横川从地上捡起一把刀塞在小二手里,“找个地方躲起来。”拉着阿今刚出了前门,路上哪里还有行人,只剩下满地狼藉,就连各家店铺的主人也都躲得不见踪影。
屋顶一片瓦猛然落下来险些砸到二人,他二人往前几步仰头一瞧,屋顶上三人对招正酣。一边是一位黑衣蒙面手拿长刀的汉子,招式只进不退狠戾气至极,另一边是那胖胖的中年掌柜,一招一式皆张弛有度,仅凭双手便敢徒手接其长刀,在其刀背上来回往复,压制得对方无法砍落。还有一个白色面纱的女子,身着湖蓝色的衣衫,一把匕首在手中仿佛生风,可奈何对方力大无穷,近身缠斗又占了兵刃的优势,因此始终没能伤得对方分毫,眼看就让对方占了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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