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刘丽虹重逢是在北京火车站。出站口拥挤不堪，在排队验票的人群中，我猛然看见她的时候，审视了好一会儿才敢叫出她的名字。她调头看了我一眼，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淡淡地笑了笑，便没再吭声。我们挤出了验票口。她不理睬我似的，匆匆地往前走，我再次叫了她一声，她才停下。她站在原地，没转过身来，我紧走几步站在她身旁，问她，你怎么啦？她再次笑了笑，说，没什么呀，我生活得很好啊。我说生活得好就好。
然后我们边说边走。刘丽虹是个漂亮的女人，不隐瞒地说，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心中就产生过爱恋的情怀。具体说不出她哪个地方漂亮，但是你在心中会把她当作一件精致的艺术品，一碰她生怕弄碎了。眼前的刘丽虹依然漂亮，风韵犹存，但保养很好的皮肤依然没隐去岁月留在她眼角细小的皱纹。她身材属于时下叫魔鬼的那种，但已显出了些丰满。
刘丽虹说话很少，总是我说了许多句后，她才礼节性地回应几句。说着说着，我发现她的眼圈红了，我就没再说，怕勾起她的伤心往事。我说我是来北京出差，有机会再抽空聊一聊，然后我们各自打的走了。
我下榻北京某宾馆，洗漱完毕闲暇下来后，猛然想起刘丽虹在火车站的出站口说“我生活得很好啊”的那句话，似乎蕴含一个女人的隐秘故事。我是个笨拙的人，这才意识到我的职业，兴许在刘丽虹的心中能挖掘出一个关于女人情感方面的选题，于是我拨通了刘丽虹的手机。
晚上七点钟时，刘丽虹如约来到我下榻的宾馆。她已洗漱过，也换了衣服，室内温和的灯光映照出她披散得如瀑布般的秀发。我缓和气氛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她一直沉默着，突然说，你别绕圈子了，直说吧！我是一个单身女人，因为你的职业，早叫我意识到你叫我来是干什么的。我的伪装终究没逃过她的眼睛，于是就直截了当地说，你说说你自己吧，关于情感方面。刘丽虹再沉默一会儿便说开了。
王光明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我是在闹市中心的“贫民窟”里认识他的。1994年我大学毕业，四处找工作找不着，身无分文，便租住在那个又嘈杂又臭气熏天的破屋里。那个地方我原以为住的都是些外地民工和盲流，我住了几天后才发现住了好几位大学生。其中就有王光明。他也是找不到工作。那天早晨我在公用的水龙头前洗脸，王光明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他以为我是夜出昼伏的鸡婆。
有一天，我出外找工作依然没找着，饿得直流口水，急步回到那间破屋里躲着啃干方便面，被从窗下路过的王光明看到，当时我真的是无地自容。我闭门在屋里哭了。我想我大学四年为了什么呢？现在连一个工作也找不到。我是一个坚强的人，哭了一会儿，便心中暗下决心一定走出这个“贫民窟”。
下午，王光明敲开了我的门。后来王光明向我倾诉爱意时说，当时确实以为我是一只鸡婆，但看到我啃干方便面时立刻向我肃然起敬。后来他也知道我也是一名大学生，我们就有了共同的话题，像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一样，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那种感觉。白天我们一起外出找工作，晚上回到那个“贫民窟”里。
刘丽虹的表情很复杂，像是在品味过去美好的回忆，又像是撕扯她刚结痂的伤疤。是因为室内空调的温度偏高，还是她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她那娇嫩的漂亮的脸庞已呈似喜似悲或幸福或痛苦的猩红色，脸型渐渐有了几分扭曲。
我与王光明同出同进，像一对夫妻一样。这样一来二去，我们就产生了感情。我们的感情是属于日久生情患难与共的那种。后来我们睡在了一张床上。白天我们出去找工作，晚上回来我们欢乐地做爱，没有再感到生活的困苦。虽苦犹甜啊！那时我觉得生活着是多么的幸福啊，上帝这个造物主真是太伟大了，他创造男人又创造了女人，并且又给了他们爱情的甜蜜和幸福，那种幸福真是销魂落魄，恨不能将两个人融化变成一个人，让爱成为一个完整的不可分割的整体。
后来，饥饿的危险信号越来越强烈地提醒我们，再找不到工作将面临着无法生存的危险，于是我们决定，不再挑剔工作好不好，先养活自己才是最迫切的。于是我们找到了一份当教师的工作。那是一所民办的私立中学，校园原来是一家倒闭的工厂，破旧不堪。一个车间隔作两三间教室。我们的工资不高，生活过得很拮据。
那时我对爱情和生活都充满希望，我们都知道这不是我们最终的职业，到了双休日，我与王光明便纷纷外出找工作。后来我找到了一个国营公司的一个工作。王光明没有找到更好的工作，便依然在那所条件艰苦的中学里教书。我的工资立刻成了在中学任教时的三倍。王光明跟我开玩笑说，你便看不起我，我一定会找到更好的工作的。我故意气他，你可要小心呀，便让爱情溜走了。
这是一句玩笑话，也许王光明当真了。因为工作环境的变化，我不能整天与王光明在一起了。我下班后，叫王光明去我的工作地方看一看，王光明不愿意去，也许是他的自卑心理作祟。男人是个奇怪的动物，只要女人比他稍强一些，他表面高兴可心里却是另外的想法。人们说这是男人的自尊。我不管什么自尊不自尊，我们把爱情进行到底，生活过得美满幸福比什么都好。
刘丽虹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叹了口气。
那一天，我下班回到那所中学，发现王光明不见了。我问其他的教师，他们说王光明离开了学校已经两天了，具体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知道。我到我们曾经拥有温馨爱情的宿舍，看到狼籍的屋里留了王光明一个字条。上面写着：你是月宫的嫦娥，我是地上的蛤蟆，我们能长相厮守吗？让甜蜜的爱情永居你我心中！谢谢你的爱！
刘丽虹流下了眼泪。她不断地擦拭着，失魂落魄地再也说不下去的样子，悲伤的脸上分明写着她失去了最心爱的东西，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抽去了五脏六腑，仅仅剩下了一个躯壳。她走到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脸上泪痕干净了。她在卫生间里洗了把脸。
我不想说王光明了，事实上我一段很长的时间没见到过王光明。1995年我认识了我的上司。他叫张锋，人长得帅气，又幽默，会体贴人，比我大五六岁的样子。我住在离公司较远的地方。每天下班的时候，他总是开着那辆宝马车来接我。刚开始我不愿坐他的车子，他总是说些幽默的话逗我，常常把我逗得又好哭又好笑。我经不住张锋的诱惑，终于上了他的宝马车。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然后，下班张锋接我成了必定的不可缺少的任务一般。
我心里明白，张锋对我这样殷勤是有目的的。委实地说，在心里我不能接受他，毕竟我与王光明有过一段美好的过去。我自认为那段感情非常美好，是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我常听人们说，天下无爱情，我认为，我与王光明那一段就是爱情，我不想让我心中美好的东西因为张锋的介入而失去。哪怕那段感情名存实亡，但在我心中，它依然美丽和纯洁。我不想破坏我心中美好的东西。
但是感情这个东西是个魔鬼，它的力量是超自然的，它不被任何力量所左右。我与张锋的来往日渐增多，最终被他的感情力量所慑服。我当时想，张锋不是一个太坏的人，爱情也许能燃烧第二次，梅花还可以重开二度呢。在心理上我勉强接受了张锋。可是……
刘丽虹再次流泪了。她摆摆手，表示不再说下去。我倒了一杯开水放在她面前，叫她冷静一下。刘丽虹弹了弹泪，顿了顿，又喝了口水，慢慢地继续说下去。
在张锋的宝马车里，我与他做了爱。在有限的空间里做得别扭但确实可谓硝烟弥漫龙腾虎跃，应该说，我是很幸福的，张锋也很幸福的样子。我们做完爱尚未把裤子穿好，张锋便用手在车座上摸来摸去，我发现了这个细节，问他摸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没摸什么。我敏感地意识到他在寻找什么，说，是不是看看我是不是处女？张锋怔愣了一下，然后苍白地自圆其说，不是不是，我是怕弄脏了车座。
以后的日子里，张锋有意地疏远了我。他没有再坚持每天用宝马车来接我下班，隔三差五，最后不来接我。我明白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张锋得到了我，而我不是一个处女。我不明白世界这样不公平，男人可以在外面风花雪月拈花惹草，而女人不能，哪怕不是一个处女就是罪不可赦。万恶淫为首，专指女人。
我在这家国营公司再也做不下去了，我没心思去完成每天的工作。双休日，我再出去另谋职业。最后找到了这家私营贸易跨国公司北京公司做了职员。我的心中把情感这东西看得轻描淡写，不屑一顾了。我的工作就是每天陪着老总们谈生意，签合同，喝酒，卡拉OK，在酒桌上不厌其烦地讲黄色段子，营造欢乐祥和的气氛。
有时为了签一个非常困难而又重要的合同，我们会不择手段，必要时引诱或引导黄色消费。男人们总是皆大欢喜地接受这种娱乐，然后理所当然地签成了合同。男人们乐此不疲地不厌其烦地在女人身上找乐子，像上公共厕所一样。我算给男人们看透了！
刘丽虹这时又停了下来。她动了动身子，灯光投射在她一侧，她的脸上的光亮没了，阴影中看不真切她是什么表情。然后她又开始说了，仿佛在黑暗中喃喃私语，万念俱灰的样子。从这语气和神态上，我觉得她心中美好的东西已经破裂，再无法修复。
我心中的情感不死是因为曾与王光明那一段感情，我把它深藏在心底，用心呵护它，用血滋润它，让它永不熄灭。我想我总有一天会邂逅王光明，就在这座城市，在某一个商场，在某一个路段，或在某一个聚会上。这样美好的邂逅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喜出望外地终于与王光明邂逅相遇了。
这是1996年，市领导来公司检查工作，跟随在市领导身后的人群中就有王光明。我当时看见王光明时真是心花怒放，冲他微笑了下，王光明没笑，躲闪着我的目光，含糊地点了点头。王光明西装革履，看样子混得不错。待领导们检查完工作后，我立刻去找王光明，可是，他早已乘车走了。
我不知道王光明会走，难道他真的不想再见我吗？后来我多方打听，得知王光明在市政府工作。那天，我去了政府大院，找到了他的宿舍楼。我在楼下问一个老太婆，她告诉我，王光明是某主任的女婿。她手指着一个看样子有点傻头傻脑的女人，她就是某主任的女儿。我顿时蒙了，这个傻女人就是王光明的老婆？
像是晴天霹雳，我心中没了主张，我只有一个心思，就是要见一面王光明。我跑到王光明的屋里。王光明也觉得意外，但他保持着冷静，以一个领导人的矜持示意我坐下，然后给我倒水。然后大家都坐下来，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地坐着。我心中真是翻江倒海，愤怒至极，我真想将一杯开水泼在他脸上。但我克制着。也许王光明想解释什么，解释也许是多余的，王光明没有解释。
这有什么可解释的呢？
王光明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地娶了某主任的傻女儿，然后平步青云，升官发财。他曾说过，他一定要超过我的生活的，他就是这么超越我的啊！
我心中的美好东西真正粉碎了！
我站起来，说了句“流氓”，便走下了大楼。
刘丽虹这会儿没再哭，她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走，仰头笑了笑，但我看出来了，她的心里更加痛苦。她对我毫不保留地讲述了她心底的隐私，也许在她心里会轻松些，她在今后的生活中也许会减少一些痛苦。说完了这些，刘丽虹问我，世上有真正的爱情吗？我想了想，说，也许有吧。刘丽虹立刻说，你在撒谎。如果真有的话，那也是在心中的象牙塔里。刘丽虹说，爱情太娇贵了，弱不禁风，我供养不了它。
我不知如何向她证实世上真有爱情。
刘丽虹继续说，所以我选择了独身生活。我单身生活没给社会造成公害，为什么常常遭人指责呢？刘丽虹问我，你指责吗？
刘丽虹已经很不幸了，我不想再刺激她。我想，人在世上，总要经历一些风雨的，不要因为经历了一些痛苦和挫折就怀疑一切。生活是如此，爱情也应如此。
;W�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