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在湖南长沙铜官窑址出土了一件唐代铜官窑的瓷器,上面题了一首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窑歌
通红的火光在行歌的眼中跳动,宛如奇异的图腾,整座窑都发出似乎永远不会熄的火光,行歌痴痴的看着,真美啊。正在呆愣时,师傅从窑顶走下来,清瘦濯绝,一身月白的袍子,却与燃烧的官窑莫名的契合,行歌心慢跳了半拍,知道师傅坐到她身边,示意她闭上眼睛。跳跃的火光隐去,墨色的黑暗让行歌的心渐渐安详,耳边是一座窑在安静燃烧的劈啪声,合着风声,形成高高低低的回响。师傅的声音在耳边低低的响起,“听,窑在唱歌”。是年,初唐八年,天下大定,岁月静好,行歌与师傅居于深山之上,炼窑为生。
行歌是被师傅捡来的,那时尚不足月,师傅枯坐窑前静听窑歌的时候听得一两声渐不可闻的哭声,便循声而去,看到深山之处的行歌,已饿的奄奄一息。师傅心善,不忍再弃行歌,就抱回自己的住所,下山求人哺乳,渐渐拉扯长大,因为无名也无姓,取名行歌。一恍数十年,行歌每日跟着师傅烧制瓷器,偶尔下山贴置家用,行歌怕生,从来最亲近的便是这座窑和窑边的师傅。“行歌,行歌”师傅总会低低的唤着她,仿佛她是一件薄薄的瓷器,是窑唱了很久很久的歌才生出来的珍宝。行歌有时觉得,当师傅唤她的时候,比那座窑唱歌还要好听。
记忆中,师傅似乎一直在做瓷器,多么神奇啊,山中随处可见的陶土,被师傅耐心的捏制成形,成胚,再放在窑里慢慢烧,原本厚厚的土突然有了灵性,上釉,最后出窑的时候,便是让人惊叹的样子。当它们重新放于天地间时,便是灵气逼人,光彩四溢了。
从少不更事到如今的眉眼如画,行歌一天天出落的美丽起来。少女安静的守着窑里的新胚,等着它们一日日成长,火光映着她的容颜,像深山里的兰花,幽然绽放,却从来无人知晓。师傅含笑看着炉边的行歌,眼中是自己也未曾发现的温柔。在遇见行歌之前,他是固守深山的痴子,不爱功名,不慕繁华,在窑边一守就是三十年,遇见行歌以后,一直寥寥的心终于有了牵挂,看着行歌如何被他抚养成人,竟比烧成一件上品瓷器更得他心。
“师傅,一件瓷器能保存多久呢?”红衣的少女一脸天真的问。
“瓷器啊,是最脆弱也最顽强的东西,你看它那么易碎,可埋在土里却可以一埋千年,当其他东西都腐坏了,只有它连颜色都不会变,数千年后,光洁如新啊。”专心烧窑的师傅笑着回答。
“那师傅,我要把你画在瓷器上,那样行歌永远都会记得师傅啦”
红衣少女信誓旦旦,正在烧窑的师傅动作缓了下来,转过了头,看着少女笑颜如花,清晨的光透过树梢,散落在她的眼中,一时间竟回不过神。
“傻孩子,师傅都老了,你不必记得师傅一辈子”
行歌固执的不说话,只是看着师傅的背景,心说,可是,师傅,我喜欢你啊。
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那个人早已经度过了太多的时光,你来不及追赶,也无法横渡,你们永远只能隔着那些时光,你心里是知道的,你无法和他在一起,却偏偏迷恋他的一切,那是怎样的无望与悲凉?
师傅,窑是会唱歌的,可是你能否听得懂我那不为人知的心事?若可以,我愿意在此一生,长伴你的身旁。
离开总是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到来,节度使的少爷顾未上山打猎,在山中迷路,转了三天三夜,只找到这座窑便昏了过去。行歌将他救起,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顾未惊为天人,那清冷的眼睛像是最古老的窑,里面尽是无人知晓的歌谣。他爱上了那双眼睛。回去之后,一向乖巧懂事的公子拒绝了父母安排的婚事,绝食抗议,非行歌不娶。节度使最后让步,亲自派人送聘礼到深山之中。
那日,行歌与师傅正在吃饭,安静的小屋里尽是与师傅共处的幸福,聘礼摆满了一个屋子,上好的红木漆盒里全是行歌见都未曾见过的华贵首饰。师傅从容接待客人,看出行歌眼中的不愿,只是反反复复说“小徒配不上贵公子。”来人无奈的走了。那天,师傅在房里一夜未眠。
节度使的面子从来不是那么好驳回的,师傅最爱的瓷器无端破损,甚至好不容易成形,也无人问津,行歌最初是不懂,只是以为自己手脚太笨,后来才知道,是有人蓄意破坏。刚刚烧好的瓷器永远躲不过残缺的命运,行歌看见,师傅对着一堆碎瓷,一脸心疼的叹气,渐渐默然。
已是深秋,火红的枫叶触目惊心,行歌已经很久没有听过窑的歌声了,因为官府已经不准开窑,曾经是最美的时光,似乎从来没有过。没有窑开时通红的火光,没有黑暗中师傅近在耳畔的低语,没用这个师姐只有两个人的相伴与安详。师傅只是经常抚摸以前的瓷器,再没有提过开窑的事。
行歌只觉得心疼,她印象中的师傅,窑是他的生命,只有火光亮起,师傅才变得饱满。
节度使又来人了,行歌心里笑叹,真是固执呢,和自己一样。
师傅不在,行歌静静看着众人,明明低眉敛目,却让人觉得不可逼视。“我答应,但明天必须开窑”。
媒婆听了,笑的惊喜万分,连忙应了下来。不久,官府就派人来撤了禁令,大火重新燃起,连山似乎都有了生命。
师傅回来,只看到行歌如往日般守在窑前,白瓷般的人儿偏偏喜欢浓到极致的大红,像燃着的火焰一般。少女冲他微笑,如千万朵凤凰花开,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入夜,行歌搬来几坛桂花酿,硬要与师傅对饮,月凉如水,一地的瓷器泛着微暖的光。行歌一杯接着一杯的敬师傅,尽是醉态,双目却分外清明,直到师傅不盛酒力,醉倒在院中。
世界突然安静,只剩不远处的火光与师傅熟睡的脸,其实师傅不老啊,行歌细细的看着师傅,轻轻吻着他的发梢,一遍一遍的说“师傅,师傅”。
月光朦胧,师傅的手指忽然动了动,待行歌累级,也睡在院中,师傅才睁开眼睛,将行歌扶至房中,灯光如豆,少女的依恋仿佛仍在耳侧,虽有动容,可毕竟,他许不了行歌一个未来,他只是在床边,看了行歌一夜。
嫁衣很快送来,天丝绸为底,南海珠为形,极尽尊贵,行歌却看都未看一眼,依旧守着一山的窑,一日日不止在烧制什么。
出嫁那天,正好碰到开窑,行歌头也不回的上了花轿,师傅在一旁为她引路,行歌最后一眼望向与师傅住了十五年的青山,枫林尽染,不知离人泪。送走行歌,师傅想起行歌烧好的瓷器,要拿出来上色。打开窑门,褚红的瓷器静静的躺在里面,把上面的灰尘扫去,他愣住了,每一件瓷器都有的画像,栩栩如生,清瘦濯绝,不正是他自己?
他颤抖的拿起一件瓷器,上面有一首五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恨君生迟,君恨我生早。”大唐十三年秋,某深山的一座窑外,一个白衣男子忽然泪流满面,满山萧索。只有你看不见我,才敢告诉自己,到底有多爱你。
谁说窑有歌声呢?那在火里唱歌的,分明是瓷器般少女不能被人听见的心啊。
窑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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