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莫吉托
话题到此为止,这之后,我们陷入了长长的沉默,足有几分钟之久。她坐在那里,右手托着下巴,定定地望着不远处的河岸。河岸静默无声。她的目光,垂柳的倒影,喧嚣的人声,渗入愈来愈浓的暮色,填满每个人的视线。
石桥渐渐冷清下来,摩托车倏然从背景画板上逐一撤离,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群群悠然走在河滨的游客。仿佛他们是两种全然不同的素材,一同挤在暮色这张庞大的画板之上,肆意流动,想必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正绞尽脑汁调动这些素材,创作什么主题的画作。
“哪里都是这类玩意,”她指着河岸方向,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看那边,看那些霓虹灯。”
暮色继续收拢,天完全黑了,两岸的河堤上覆着一条长长的霓虹灯光带。霓虹色的光,闪烁,迷离,倒影在河里,一下子变成舞台中央的焦点,使得眼前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不真实。
“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弄这些,纯粹视觉污染。”
“城市里可都是这些玩意。”
“可那是城市,难道你来这里就为了看这些城市里的玩意?”
“也许有人需要。总有人没看过。你看要是没有这些,河边还会有几个人?”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个性,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色彩。”
“从来没有人说东京的霓虹色俗气。”
“因为日本本来就是霓虹色的嘛。”
“但是,在这里,江南的古镇,霓虹灯只会显得俗气。这里本该是白色和黑色,白色的墙,黑色的瓦。白墙黑瓦,还有,碧绿的河,墨绿的山。可如今似乎每个地方都有这样一个称之为城市夜景带的地方。可要是你在任何地方都能看见,这东西就不值一提了。处处透露着人为和刻意的痕迹。”
“这就是我们称之为现代性的东西。”
“是吗?”
“也有人觉得现代无调性音乐一无是处。”
“你还知道无调性音乐?”
“从哪里听来的。”
“你知道的东西还真多。”
“你不也是么?”
“每每看到这些,我都会产生疑虑,问自己为什么要旅行,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大老远地跑这里来。”
“为了这个,为了那个。”
“有没有不为了这个为了那个的?”
“不好说。”
下方的河滨路上,不少人脖子上挂着相机,在人群中闪转腾挪,不时按下快门。石桥也好,摩托车也好,垂柳也好,熙熙攘攘的游客也好,一股脑摄入进去,好比清洁工将马路上的东西一概扫入垃圾车。
她站了起来,注视着人群,视线仿佛在跟随相机取景的方向移动,她开口说道:“哎,不觉得很有趣?”
“怎么?”
“每个人都妄图记录下别人的生活,一窥究竟,却对自己的生活视而不见。所有人都乐不疲此。”
“至少并非所有人都热衷于此。”
“比如?”
“比如我。”
“我才不信。”
“至少我相信如此,那么你呢?”
“我么……”
“你属于哪一类?”
“我并不像你,像你那样对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信念笃定。我只是觉得,生活也好,信念也罢,并非是那么确定的东西。如果让我相信生活这种东西是确定的,抱有那种东西,或早或晚,我会被逼疯的。好比你走在路上,照直走下去,肯定会撞上路灯的。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那之前,我就会采取必要的行动。”
晚风吹过来,拂动她的裙摆。雨后清新的空气中,隐约混杂着些许植物的气息。她站在那里,没有动。我也如此。仿佛整个夏天的气息都停留在这一刻。
“我对一切都不那么确定。”她接着又说。
“活在当下的乐天派。”
“毋宁说柠檬派。”
“听起来像某个聊天交友软件上的名字。”
“莫吉托。这是我常用的名字。”
“还是跟柠檬有关。”
“但不至于甜过头。”
“你不喜欢甜?”
“就像我不喜欢确定性。确定性之于我就像一座囚牢。”
“你这样一说,倒使我想起看过的一篇什么小说。关于确定性和囚牢什么的。”
“不怎么读小说。”
“缘由呢?”
“没什么理由。”
“你知道我是怎么看的的吗?”
“你的理论?说说看。”
“我一直觉得,旅行这玩意跟读小说本质上并没有区别,存在本质性的联系,本质性的相同。旅行也好,读小说也好,无非是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遇见陌生的人,体验陌生的环境。”
“读小说恐怕没有旅行这样轻松。”
“我倒是持相反意见。一开始,旅行会给你带来接连不断的新鲜感和十足的成就感。就好比每读完一本小说,你都会感觉前进了一小步,旅行也是如此。可是渐渐的,你会发现攀爬目标越来越艰难,每前进一步,都耗费巨大。你开始发现,与你所付出的精力相比,带来的成就感已经不值一提。从这开始,旅行更多的是疲惫感。如果没有小说,旅行要辛苦得许多。只有将自己沉浸在小说中,才能将旅行的那种疲惫感短暂地消却。如今于我而言,旅行所能带来的新鲜感和成就感已所剩无几。仅仅是不断地重复。日复一日。”
“你一直在旅行?”
“差不多。”
“不差钱?”
“工作如此。”
“把旅行当作工作?”
“很特别,不是么?”
“是挺特别的。但……”
“但是什么?”
“你做了多久了?”
“两三年来着,并非每天每星期都在跑。有的季节跑得多一些,有时少一些。所谓的季节性就是这么回事,像这个夏季,一直在跑。”
“停不下来?”
“停不下来。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下来。也可以说是不愿停下来。两者都有可能。好像一旦停下来,世界就变成了我无法理解的模样。至于那无法理解的模样是怎样的,却不清楚。”
“多少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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