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舅舅

舅舅昨日去世，今日火化入殓。

自然会回忆起小时光与舅舅相关联的一切记忆。

我小时侯，去外婆家，我年三十也不回家，在舅舅家吃年夜饭。看舅舅弄过年请神的仪式。

外婆从她房间里的立式柜子里拿出一叠纸张，叫做“马帐”，上面画了福禄寿禧，财神关帝蚕花，还有田公地母土地、以及蓝采和、符官等等各路神仙。

舅舅打开一封火柴，用一盒盒的火柴分别折叠这些画着神仙的“马帐”，折叠完成，就好比一个个令箭牌一般，火柴盒是基柱，可以立在桌子上。为了防止倾倒，舅舅还要在桌子两个角上竖立两根小棍子，上面来回来牵一个线，那些折叠好的“马帐”就夹在线中间。

现在，这样的“马帐”已经见不到了，家家户户用的是一幅画了各路神仙的布画，叫做“神轴”。

然后，舅舅在家里用铁锅子炒带壳花生，用沙子炒。当年，带壳的花生是个稀罕物，刚出锅，百热沸烫，我裤兜里揣了一大把，大腿烫得生疼也不在乎，跑到河东某户人家去看14寸黑白电视机。就觉得特别幸福。

我的外公和舅舅都是正宗的手艺人了——木匠，据说在附近，手艺也是闻名的。外公我从来没有见过，早已不在人世，舅舅年岁也很大了，因为我母亲是老幺，舅舅则是老大。

小时候见过舅舅雕花，即在木板上描花，然后用一张弓，那根细细弦是有齿的钢丝，穿过了木板，依照描好的图岸，镂空。

现在的木匠，用的都是钢钉、木胶，这样的传统手艺都不会的了，而舅舅的手艺也没有传给下一代。

表哥曾经学过一段时间，但拜的师傅却不是舅舅，而是同村的另一位木匠师傅，名字叫“朱官”。我曾经打听过原委，说是自己孩子须得拜别人为师才会“出山”。但表哥到底没有“出山”，半路而废了。

说起来我觉得是个遗憾。

徒弟学成手艺独立门户，我乡下俗称“出山”。现在口语依旧有这样的说法，称谓“出山了”。譬如夸某某家小孩有前途、能干，便会说：某某某“出山”的……

想来旧时师傅是很重视自己的声名的，手艺不精的弟子只能留在师傅身边，一辈子伺候师傅了。就不能象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七剑下天山，叱嚓江湖了。

我十三岁那年，家里盖房子。

木匠师傅，除了舅舅，还有就是前面提到的，表哥的“朱官”师傅。（我小时去舅舅家，也称“朱官”师傅为舅舅。）

房子建成，但是那时的式样还是旧时建法，门面都是木头装折，所以木工还需要留下继续很长一段时间。舅舅和“朱官”师傅大约又做了一个多月时间。

那段时间，回家看见堂上满屋里都是卷起的刨花，空气里溢满木头清香，我总是喜欢故意从那些刨花上面踩过，听悉唆悉唆的踩踏声，母亲让我用畚箕清扫那些刨花，我手脚也是无比轻快、心情也是无比愉悦。

这样的百作工匠，寻常人家是难得请的，建房起屋，人生一辈子能有几次？

舅舅手艺精湛。大木小木都可以。大木指的是起房上梁；小木指的是做家具、桌子椅子凳子。

我家的盖房，舅舅都参与。我记忆清晰。

家里的平房里的梁条上，柱子上，还留有舅舅当年写的符号，据说应该是传说中的鲁班文。

新世纪后的某一年，我曾经想让舅舅帮我做几把太师椅子。但母亲说，那时舅舅眼睛不太好，已经不拿工具好多年。

但舅舅给每个表姐都亲手做有四把椅子。我一直艳羡不已。但她们都放在阁楼上。至少中间的二表姐家是束之高阁。

我觉得是可惜与辜负。

当然，舅舅也曾经亲手给我做过一个独特的家具——一个木制的组合煤气灶台。

是一个组合柜子。右侧一个门拉开，里面煤气罐，上面四十公分方的台面，稍微可以放点东西。左侧上面放煤气灶，后面与左边缘有十公分高的挡板，围住煤气灶。下面是一个碗橱，可以放东西。自然也有两扇门可以关闭。

全木头，纯手工。在工厂的宿舍里，我是独一份。高级。同事们都很羡慕。

遗憾的是，这个柜子后来离开单位宿舍我没有拿回来。不然，是个很好的纪念品。

乡下家里倒是有一个舅舅做的柜子。

两层的套在一起，上面的两个门是镜子，下面的是两个木门。拉开门，里面有抽屉。

当年装有镜子，也算新式。

这个柜子，做的时候我已经读小学了。当年我家条件艰苦，房间里没有家具。这个是父母亲结婚好多年后，舅舅帮忙做的。也没有好的木料，用的不少是桃树木。桃树木并不规整，还有很多疤眼。但，当年也算是欣喜。

这个柜子，我帮着用板车拉回来的。所以我记忆深刻。用的是桃红色的油漆。看着就有喜气。令人珍惜它的不寻常。

现在依然在。

人世间有太多承恩与亏欠。在艰难困苦潦倒的时候，只能闷着不吭声，希望有一天，可以一一回报。譬如我。

但也有许多人事已经成为过往，永远失去了机会。譬如我的舅舅对于我。

这是永远的遗憾。

2023/02/18 晴

舅舅写在柱子上的鲁班文 舅舅做的桃木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