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爱情走了,为什么这时我才意识到它曾来过并等待过?如今,爱情正消逝在似水的年华里,我绝不让它随往事成风,我要在衰暮之前回忆青春,在漫寂的旅途里溯回。是的,溯回,如星辰指引大海般向意识之流无限溯回。
现在,我已上了年纪,睡梦很浅,我仿佛徜徉在无尽的海上,以海的名义向生命的支流漫溯。梦醒时分,我是那样迫切地渴望黎明的到来,到来——只要黎明到来!一切都将充满不朽的展望与新生的奇迹……
(二)
我该从哪里讲述起呢?我的孩子?
事别经年,我的记忆已经伴随光阴的逝去日渐衰退,而今脑海仅剩一片荒原,那里一无所有。每当赤火的黄昏落下,荒原便仿佛一次又一次地呼唤着生命的归来,一次又一次……
我姥姥秋天的时候死了,那时她刚刚生下你的外祖母,坐月子的时候风灌进肚子里钻心,翌日她就死了。
她死了,你的外祖母却奇迹地活了下来。
除却你外祖母这一个女儿外,她有四个男孩——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一个被他的叔叔背走了,背走的是老二或是老三;老大是在冬天饿死的;老幺逃荒到了山西,从此音信杳无。活下来的舅舅活到二十来几,亲事不成,又害了相思病,于是有一天他去山上拾煤时丢了,此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
于是,独独你外婆活了下来。是毛主席救了她,那一年毛主席医疗队下乡救命,她的肚子害病又大又肿,吃不下饭,下乡的医疗队过路救了她。
十五岁她嫁给了你昨夜守坟的外公,那时他们还不住在这里。我们生活在山上,山上现在已经没有人住了。我十五岁那年,我们搬离了那里,我们是山上最后的一户人家,村里给了我们一座山下的房子。
多年后,我与你父亲的爱情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三)
“小二妞——小二妞——”夕阳迫近时,舅舅又在山腰上开始喊了。
我担上扁担,背上小弟开始往回走。
路过一片青苹果树,我爬上树去摘,我的手小,就丢下来放在箩筐里。反正草也割不来,今儿的收获只有两小堆,闲着也是闲着。
那些孩子们总是割得又满又多,他们即便溢出来了也不愿给你一点,他们是一群顶坏的坯子。于是,我就跟在后头捡呀捡。等他们都撒得差不多了,我也基本凑合满了。
铡草,沤粪,喂猪。
暑假就是这样度过的,夏日很快就要过去,九月我就得到外村去念初中了。
大姐两年前下的学,她年长我两岁,现在在大队干活,这就意味着此后的三年里我要独自走过一段很长很黑的山路。
那些遥远的路途里,我究竟在想些什么呵?
——我已经一无所知了。也许,我把一切思想归于时代的保守,那是60年代的中国,不想是保守使然。
我对所有人都毫无感觉,又多愁善感,生活纯粹为了上学,以及心灵深处对初中萌生一丝共性的自卑。
使我最为自卑的当数我是个哑巴;但我并不是真的哑巴,至多是个缄默者,在平淡无奇的岁月里岑寂地度过,所以被那些姓王的、姓张的、姓贺的嘲讽我是哑巴。
次之自卑的就是校园里只有三家姓——王、张、贺;只我一个姓赵,我叫赵美丽。一听便不是本村人,人生地不熟。
欢欣会有时,我却只记住了自卑。尽管我本身有着异于常人的美——学习与长相。可是我对此毫无知觉,不是没有意识,仅仅是不在意。
那时候,我究竟在意什么呢?
我只依稀记得:有一天,母亲告诉我舅舅丢了,他丢在了山里,人们找到了他的一只鞋子,那鞋子是春节新做的。
他穿着那只鞋子去相亲,他相中人家,可是人家看不上我家。这不是第一次了,于是第九次触及他的伤悲的时候,我仅剩的舅舅也走丢了,她被九个姑娘嫌弃,而他又倾心九个姑娘。
他走了,以后再叫我“小二妞”的就是我的母亲。
她是大队队长,读过高小,干活勤奋。她一生勤奋,但我觉得她干活勤奋诚如我的迟钝一样,本质是一样的,可是我也不知道本质是什么。
(四)
三年后,我考上了公社,到乡中学习。
我渐渐发现学校里不止我一个人自卑,所有人都带着初来乍到似的卑微感——自卑是大多数人的天性。
可是偏偏有一种人不自卑,那就是煤矿工人的孩子,他们生来条件优越,一顿饭能吃下很多人一周的生活费——那就是后来你父亲的那帮“狐朋狗友”们。
那时候,我从来不敢接近这些人,总觉得彼此有着心灵的隔阂,十五年后,是他们在我们落难时倾囊相助,借给了我们钱、医疗资源、人脉,继而解了燃眉之急,
我从未预感将来会与他们有任何的交集,多年后,当我们围坐火炉,在春节挫起麻将,回忆年少,如何也不曾想到命运的交汇与缘分的阴差阳错将铸成日后患难的友谊。
在我还没有真切地意识到青春彻底降临之时,我的高中毕业了。五月份我回了家,我们已经搬到了山下;大姐和我在田里干活,父亲在公社里烧饭。
时代是动荡的,民风却是淳朴的,那是文革即将结束的日子。
哪怕那动荡的十年对民族和人民而言是一段难以回溯的感伤之旅,但或因不曾触及个人的利益,也不曾作恶伤及他人,抑或是对一切认知的后知后觉,在我还未来得及适应农活与认知时代之前,母亲告诉我,文革结束了。
文革结束了,可是下一步怎么走,没有人知道。
七九年我重新回到了学校,从那年冬天开始备考大学,夏天的时候我落榜了。
第三年,我再度参加高考,那年我又落榜了。
从那以后,我便就死心做了一个庄稼人。
——抱歉,我对一切都认知得太慢了,多年后我才觉察落榜的悲伤,因为那时候的人长久的困居生计,似乎生来有一种民族宿命感。
那是在一节讲诗的课上,讲的是杜甫,或者是别的落榜分子,我突然喃喃道:“……我落榜了,多遗憾呀。”
孩子们看着我,可那的的确确已经是多年后的事儿了。
确切而言,那时我未曾感到丝毫的难过——这点真情,我从未怀疑(尽管考上大学是件光耀门楣的幸事),因为对于命运一贯的顺从与生活的惯性已然令我对学业未竟失去了悲或欢的知觉,至多只是徒劳的增多了一丝对往昔流年的伤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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