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自由

圣经里有一句话说：“你们若认识真理，真理就让你们得自由。”这句话还有一个比较古典的翻译：“尔识真理，真理释尔。”

原来，认识真理的目标是得到自由。

我想到一个关于孔子和他弟子的故事：

有人问孔子：“跟你相比，你的弟子是怎样的人？”

孔子说：“颜回是爱人的人，这我不如他。”

又说：“子贡是有口才的人，这我不如他。”

又说：“子路是勇敢的人，这我不如他。”

听了孔子的话，那人觉得好奇怪，就质问道：“他们都比你优秀，为什么还跟随你，做你的学生呢？”

孔子（这里应该有“呵呵一笑”）说：“我能爱人又能严酷待人，我既有口才又言语钝拙，我既能勇敢又能胆怯。拿他们三人的才能，换我的本领，我是不换的。”

我估计，这个人听了孔子的解释，还是不懂。

他能理解的是：看三个弟子的“才能”多好啊，而这个孔老先生不过是在弟子的三个“好”后面加了他的三个“不好”，怎么就成了他的“本领”呢？而且还说不肯跟弟子换呢！

不懂。这个人，绞尽脑汁也弄不懂。

活到五十岁之后，我弄懂了：弟子们的那个“才能”叫好，孔子的那个“本领”叫自由。

释自由

要理解这个，我用一个武侠中的功夫来做个比喻，可能还接近点儿：

传说有一种功夫叫降龙十八掌，其中前十七道掌法都是可教的，但这最后的第十八道掌法却教不了。弟子们勤学苦练那前十七道掌法，甚至能把其中某些掌法练得比师傅还好。但那第十八道掌法是什么呢？就是孔子说的他不肯跟弟子换的那个“本领”，便是把前十七道掌法全部融通之后而达到的自由境界。

这个自由之境，孔子能达到，他的弟子们还没有达到，而且孔子也教不了，这就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万金不换，也无法换。

我在面谈中，遇到许多来访者，他们身上的好，远远胜于我。我以什么来“治疗”他们呢？我用我的好吗？他们比我更好。我用我的不好吗？这本身就不像话，说出来别人都害怕。我要透露，治疗的奥秘即在自由。我解释一下：他们好，却无自由，那好便成了被迫的，成了限制的，甚至成了损伤性的。最后，这“好”上面就长出了“病”——它的表现是：只能好，不能不好。只敢好，不敢不好。有一点不好，就怕得要死，就觉得完了。就拼命去掩藏不好，就装好。结果就不能光影交错，就导致光影隔绝。这便是病。

回头说来，你当然可以好，可以尽力去好，但你不能为了好而牺牲你的自由。即使是上帝，他期待你好，等待你自觉自愿好，却不会强求你好，不会剥夺你的自由意志而让你别无选择地去好。这便说明，“自由”比“好”更重要，更高，更宝贵。以“自由”换“好”，我不为也！既自由又好，才是真好，才是人生最高境界，叫“从心所欲不逾矩”，叫“野地里的百合花”。

孔子不肯与弟子换的，便是这种“可以好，也可以不好”的自由，它是自由意志的最佳实现，是上帝宁愿付出代价也不肯从人性中拿走的悖论，是人类最难理解的“超越道德”的奥秘。这种东西，当耶稣说“尔识真理，真理释尔”时，他的门徒有几人能识？当孔子说“用他们三个人的才能来换我的本领，我不为也”时，他的弟子有几人能识？不管是门徒，还是弟子，能跟师傅最终学到的，便是这比“好”更高的“自由”。这，也是直面医者治疗的奥秘所在！

我又想起年轻时读的一首外国诗，这首诗的作者叫裴多菲。诗人写道：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在过去的年代，这首诗只是用来做政治意义的阐释，而它的寓意又何止是革命或解放的意义，更是表达生命最高本质的那种自由。这自由在如此高的地方，以致真理都不过是通向它的一条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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