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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会蓦然惊觉,祖父的一生,竟是以藤的姿态老去。
田埂微凉,阳光沉寂。祖父跪在冰雪初融的大地,将藤种用双手虔诚地埋下,恍若埋下的不是种子,而是一种情愫,一种依恋,是上古流传的情结。那空空然挺立的藤架,已蕴怀谦卑,蓄起万千能量,去迎接即将吐芽的生命。一如当年祖父扎根这片土地,从无岸无渡到注满混沌的人生长河,清楚而又确切地寻到一片安稳归宿,至此不再分离。
初爬架的青藤恍若初涨河水,畏畏惧惧悄然向上探寻,直待第一缕春潮涌起,便有鹅黄浅嫩的新绿窜起,蓬蓬勃勃烧起绿色藤火,吹起号角,声震天宇,宣告了又一场生命的新生。
我总以为,或许祖父的前世,是一场生命力旺盛的青藤:看他赤脚走在田间,脚掌上的纹脉与泥土紧紧相缠,就恍然看见一条血脉倏然接通,有种空然却仿佛有形的力量,温润了一片山河大地。
这片地,这片藤,是曾养育了一个家族、一卷族谱、也或许是一个姓氏的地与藤啊!它们越过村庄,绕过炊烟,用一只生命软笔将祖父、祖父的祖父、又或许更多的人与魂,那样紧紧书写在这里,活时相依相伴,逝了醉卧不醒,便像极了那一场场青藤爬上落下,浮浮沉沉,然这绝非翻涌的海潮的简单轮回,而是世代传下的血脉,坚守、热爱,用一生对着乡土或缱绻或声嘶力竭地接力歌唱。
阳光漏下,萦绕着秋日老藤,投下离合光影,明明灭灭。是否所有的雄壮,到最后都会老成悲怆?总以为祖父对这片土地的不弃,是怕与城市格格不入,怕自己沾满泥水的双脚,玷污了儿子单元楼里的白色瓷砖。可我错了,从目睹他跪在田埂上播种的时候,便已蓦然惊觉。
秋风吹得老藤架上的枯藤翩然飞起,亦吹得祖父唇上髭须随风轻颤。我瞧着,像两幅苍凉的画卷,被风翻起。
“祖父,你在种什么?”“藤啊!”“什么藤?”“秋天挂果的时候你就知道喽!”
可是祖父,如今的祖父,沧桑的祖父,拿着藤结的瓜果送到城里给儿子却遇冷眼的祖父,你守在这片地上,又在播种什么呢?
或许祖父,他只安于在这片土上老去,以藤的姿态老去。当七十多年前的夏风吹他落在这片土地的时候,他骨子里便明白,这是他至死不愿离开的家。
祖父是藤,任岁月斑驳成眉间的苍凉皱纹。万千藤蔓,在架上随风翻涌,铺散成祖父阔大的心胸。一根藤蔓扎根不移,却予了祖父深沉眼眸中不朽的山河。
我愿意,愿意去相信祖父的儿子、离家的故友,他们的梦魂,依旧是紧紧系在土地上,藤架上,老在藤风里。
我愿意,愿意殊死一搏,在霜降的寒风中,在冰封雪断的山河里去等,等下一场,或许现在渐无声息的,却又在千万灵魂中那么清楚、那么明显、又那么深沉的惊蛰。
那么就让我像祖父一样了,在故园,在旧时,在四季风里,以藤的姿态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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