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小小百货店

妈妈的一生是艰辛的。仅仅是生活上的艰辛倒也不值得唏嘘，毕竟出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农村人，日子都是熬过来的；妈妈的艰辛，还因为持续了二十多年的病痛——直到她去了另一个世界。1970年代初的一个寒冬腊月，妈妈生下了我。当时爸爸卧病在床，两个姐姐一个六岁，一个三岁，一家五口生活的沉重担子都落在了正在月子里的妈妈身上。也就是从这个寒冬腊月开始，类风湿性关节炎的魔爪就没有一天放过妈妈。

从我记事开始，妈妈的手脚就已经因为风湿严重变形了。

因为妈妈无法干农活，1980年代初，妈妈在家开了一爿小百货店。我的记忆中，这是村子里的第一个小百货店。妈妈人缘好，做生意口碑好，小店的生意一直不错，家里的生活条件渐渐有了改善。因此，我也顺利读完师范成了一名小学教师——这时候，妈妈的小店已经开了十多年了。

在我的眼里，妈妈是一个传奇。妈妈终年被病痛缠身，多数时候只能靠药物镇痛，却总是乐观面对生活，并把小店开得红红火火；每到村里家家户户置办年货的时候，小店人头攒动，每家大大小小要买几十种货物，算账时妈妈几乎只靠心算就能很快算准货款；每当有人家办喜事，需要置办彩礼却理不出头绪时，都会请妈妈帮忙做“预算”……妈妈小学没有毕业，在识字、算账等方面却算得上乡亲们眼里的“文化人”。但这些在我的心中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妈妈似乎从来不跟我讲大道理，只是用生活中最平实朴素的言行告诉我该怎样做人做事。她的生活信条和理念对我后来的工作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后来思量，妈妈教会我的，除了乐观、善良，更重要的是对人的理解、信任和宽容。

刚刚成为一名农村小学教师，我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开学没几天，就因为具体的事情与上级来检查开学工作的领导较上劲了。回到家跟妈妈聊起这件事，妈妈笑笑，说：“开店这些年，比你们领导更挑剔的顾客很多，我总不能把他们都得罪了。不欺不瞒，脚踏实地做好该做的，人家总会理解的。”当时我没有明白顾客跟领导怎么能相比，但觉得妈妈说的脚踏实地做好自己还是有道理的。我很快忘了被得罪的领导，每天精心备课，认真上好每节课。那时候农村学校连最简单的胶片投影仪都没有，为了激发学生学习兴趣，我就将书中的插图放大画到铜版纸上，很快学生就喜欢上了我的课堂。大概过了一个月，一天上午，那位领导突然来到学校，直接走进了我的教室。听完这节课，领导对我大加赞赏，似乎开学时的事情从没发生过。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小百货店里赊账是常态，妈妈的小店每年都要用完几个账本。无论是否沾亲带故，只要能确定人家真实住址，哪怕并不熟悉的，妈妈也会赊账给人家。妈妈常说：“找上门来开了口的，一定都是真的有难处了，都是有家有户的，难道还会跑了。”

记得是我参加工作后的一个春节前夕，又快到乡亲们置办年货的时候。一天晚上，趁着没来顾客的空当，妈妈和我们商量收账的事儿——许多账还是一年前的这个时候赊出去的，都是说第二年出外挣了钱就还上。妈妈把账本拿出来，跟我们分析：“张某某家的两百多元先放着，办年货的时候他们肯定会还上，这么多年人家从没有食言过。王某某家虽然只欠了不到一百块，今晚不来，明天上午就上门收账去。这个王某某太不像话，听说手头一有钱就去赌，在外面混了一年，光着手回来了，孩子学费都没交上。”我问：“人家光着手回来了，明天怎么收账？”妈妈说：“这样的人不能惯着，要让他知道丑（方言：知耻的意思），收不到钱不碍事，让他记得还欠着账呢。”

有一户人家欠了五六百元，是两年多累积的，妈妈说：“他们一家子真是不容易，都是老实人，今年又花了不少钱治病。回来第一天就过来了，买了包烟，叹着气，后来都是孩子来买油盐的，没赊账，一定是不好意思。”大姐说：“那也该说个话啊！”妈妈说：“人家一老实人，嘴笨。”我们都不说话，妈妈接着说：“他们今年肯定为办年货犯愁，明天谁遇到他家里人，说一声没钱没关系，年货给他们留着。”原来，妈妈惦记着的不是账，而是每个欠账人家的人品和光景。

听了妈妈的话，我想起有时放学回家，跟妈妈聊起各种各样的学生，总有恨铁不成钢的抱怨。妈妈笑笑说：“你读书时没让老师操过心？再说了，每个人都能考上大学吗？人跟人不一样的。”当时以为妈妈仅仅是安慰我而已，现在才真正明白妈妈的意思——虽然应该每年都听到妈妈说过不同顾客的事，现在才意识到妈妈的了不起。妈妈的意思不是仅仅让我认识到“人跟人不一样”这个事实，而是要理解每个人，信任每个人，包容并帮助他们。

到了腊月二十八九，年已抵头了，每天晚上夜深的时候，多数来买年货的乡亲都唠完嗑回家了，总会剩下一两个人坐在凳子上，抽着烟，犹犹豫豫的。这个时候，妈妈才开口：“他们都走了，有什么困难就说吧。”妈妈心里清楚，他们一定是手头困难，人多不好意思开口，所以总是等到大家都散了，才问他们，然后伸出援手……妈妈的这种大智慧，我早就记在了心里，可惜总觉得自己一直没有学到，因为常常会在无意中伤了某些学生的自尊。

妈妈过世后，每次我回老家，乡亲们一提起她，总是念念不忘她的理解和帮助。农村的大爷大妈不会说什么漂亮的话，都是很朴素的话语：“你妈妈真是好人啊！可惜落下了那身病，走得早……”妈妈去世时才五十五岁，离今天已经十四年多了。

妈妈对我的影响，一直体现在我的工作和专业成长中。妈妈之所以赢得了顾客和口碑，那是因为她愿意用心去了解每一位顾客，了解他们的家庭、为人，给予每位顾客以理解、尊重、信任和宽容。妈妈让我慢慢懂得，教室中每个孩子，也像那些成年顾客一样，从性格到智力，从身体到心理，从个人到家庭，各有各的不同，他们成长的旅途中，需要教师的理解、尊重、信任和宽容——当然，有时也需要像妈妈那样给某些行为以“警示”。

我教过的班级，学生考试成绩有过很出色的，也有过很不理想的。我从不在意名次的高低，始终记着妈妈的话，“脚踏实地”做好每件事就好。“脚踏实地”也就是责任心，是对工作的尊重，更是对自己的尊重，这样才能做到问心无愧。

当然，能在偏僻的乡村从一名默默无闻的老师，成长为特级教师，妈妈面对疾病的顽强和韧劲，一定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虽然我成为特级教师的时候，妈妈已经过世十来年了，但我知道，没有妈妈对我“轻描淡写”的教导和看似无痕的引领，我是不会有这样的收获的。

妈妈的小小百货店，永远是我心中最宝贵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