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
我时常想着要怎样活着。在我生命快要结束的那两个月。我把这个问题视为是我每天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不会觉得我有什么可笑的。人之将死,要么就把那最后一刻过得与众不同,酣畅自由;要么就重新回味或者重新规划自己的一生。不可笑不可笑,这最后的时间是我的,我想这么着就怎么着。
我绝对不怕死,因为活够了。总有人说不够不够的,那么如果拥有了永无止境的生命的时候,够了麽?人习惯性贪得无厌,这是绝大多数人的特性。我不否认我是其中一个,现在,要是给我多活一些时日我也是很愿意的。所以,我自从患上这个怪病开始就在很认真地配合医生的治疗啊。同所以渴望活下去的病人一样,乖乖巧巧,凄凄苦苦。我发现了一个现象,所有的无论是多么蛮不讲理的病人,绝对都会乖乖配合医生的治疗的。渴望活下去,渴望延长生命,使我们拥有了同一个特性。
人老了自然会死掉的。在我还没有成年之前,我就想过要如何死去了。不想死的时候面目太难看,不想打扰到别人,不想引起公众的注意,所以在家里服下安眠药一直都是我所认为的最佳的死亡方式。兴许我还能在死的过程中做一个美梦。
中
医院。以我现在的能力,怕是回不了家了。只好选择在医院里,吃下安眠药。在我迈入这里的那一刻,它早已恭候多时了。它一直都很乖,从不主动招呼我,从不向我伸出死亡之手。我从未觉得它如此顺眼过。从前我总觉得它在吸我的命,它比毒品还毒品,不好吃,我还必须得依赖它。
我有洁癖。进来时西装革履,打起精神来把病房消毒了一番,护士的白眼让我现在还印象深刻。那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白眼,那是不易让人察觉的轻微的蔑视以及看到了病人未来会是怎样略带嘲笑的白眼,那是我见过的最不一般的白眼!
现在护士不给我白眼了,我倒是希望每天都能看见她的白眼,那肯定会让我每天都能打起精神来。哼!敢给我白眼,哪天我必定要以实力让你的白眼憋回去!可是我还没有拿出实力,就已经败下阵来了。每日的呕吐,疼痛,掉发,疲倦,无法入眠,针孔。我没有在这些面前认输,是精神上的没有认输,因为我的肉体已经软绵绵,骨瘦嶙峋了。呕吐物完全治愈了我的洁癖,我只能在心里暗示自己你还是一个有着洁癖的人来寻得一点安慰。
我试过再穿上那身西装,那晚费了我很大的力气,隔壁的以一种诡异的近乎恐怖的眼神看着我,这反而让我产生了一种快感。可是,当我终于整整齐齐地穿上它时,发现它过于松垮了,镜子里的我,比僵尸还要可怕。像是一具千年古尸穿上了现代的帅气西装。我耷拉着脑袋,艰难地拄着拐杖出来了。
我还没怎样呢,这个惹人心烦地护士!她的眼神说变就变!气死我了!我真担心我不是病死的而是被气死的!真是没有骨气,你倒是对我傲一点啊!那种该死的眼神总是让我觉得我很可怜,从别人身上得知自己确实很可怜,真是一件令人讨厌的事情。
忆
我的心情时常不好。我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很硬气的人,我绝不会轻易低头的。我是大大低估了疼痛,肉体上的疼痛,它可以碾压你精神上的所有快乐。我知道的,我缺乏最高级的快乐。
我总是会回想起我的童年。那会儿确实很苦,两个大人,九个孩子,两个还需要奶着。因为太穷了,使温和的父亲变成了有钱便喝酒、喝酒便打老婆孩子的人。童年时的快乐是,母亲从娘家回来给九个孩子揉面团,下一锅热乎乎的面。那真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面!母亲会给父亲留上一碗,这一天,父亲往往又会恢复了曾经的温和,不断地向母亲道着歉。父亲母亲泪眼迷蒙,孩子们笑逐颜开。
我最喜欢去放牛,骑在牛背上,别说多神气了!看牛就等于拥有了很多自由玩耍的时刻,还有钱可以赚。和一群伙伴爬树,掏鸟蛋,打马蜂窝,偷大柿子,捕鱼捉虾,游泳,爬山,做弹弓......别说多快乐了!童年拥有的快乐对于一个人而言,确实是一种精神上的治疗药片,它总会在你需要的时刻出现。
忆起这些,我自然是快乐的。可是,我的身体很痛苦,吗啡带给我的麻痹感我十分迷恋,可第二次我不愿意再臣服于它了,就这样痛着吧。所以,现在的我总是痛并快乐着。不,是痛苦大大地超越了快乐。太痛苦了选择结束生命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可我是一个很硬气的人,没有任何征兆告诉我,你第二天就要死了,所以安眠药绝对不可轻易服下。况且,我的那个最重要的问题我还没有想清楚呢。
说起来,我从不会想起我的妻。我仍然是在习惯上称她为我的妻。我也不会想起我的儿。我知道他们的存在,可他们却不会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他们大概也不会想起我来吧,毕竟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不是故意隐瞒,而是我想在这最后的日子里,一个人活着。我的一生太短暂了,仿佛是从婴儿直接跳到了残肢病体,生命最漫长的过程却是一眨眼就过去了。这大概是人类历史上最快的快进吧。
末
说起来,病人的生活要比我之前的生活要舒适得多。医生护士都很心善,包括那个给过我白眼的护士。我想,那个白眼也许是她的一种特殊的打招呼方式,毕竟我是她的病人,毕竟每天都要见我,给我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还蛮重要的。我每日除了治疗,就是闭眼休息,冥想,“吃饭”。我不用说话,我终于实现了之前的梦想,想不说话就不说话,这对于讨厌说话的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救赎。除了疼痛,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天堂。窗外的风景也还不错嘛,隔壁的除了眼神很怪之外没有什么让人不满意的了。我这几天都在享受这种惬意感。
因为过得太舒适了,因为身体太疼痛了,因为睡眠太不充足了,导致了我的最重要的问题反而被迫摆在了最后一位,我每天至多只有十分钟去思考这个问题,而且因为脑子也变得不太好使了,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真正思考的时间是多少。我讨厌这样。这是我从工作中养成的强迫症。
在一天晚上,圆月。突然来了一只小黑猫,它坐在窗外的树梢上,眼睛直溜溜地盯着我。我的疼痛奇妙地全部消失不见了,我笑了,我知道我的笑容一定很难看,是吓人的那种,如果让我去拍什么惊悚片我一定可以拿到很高的片酬。我开始幻想自己成为最佳影帝了。原来幻想可以使人如此快乐!比飘飘欲仙还要飘飘欲仙!
那只黑猫使我感到很快乐。其实我的视力已经很不好了,却不知为何,突然间整个世界在我眼里都明明亮亮的了。我深思的问题一瞬间也有了答案,好好活着啊,不要去后悔。可我的这一生就挺让我后悔的,我也不算是好好活着,除了在医院的这些时日。
我的安眠药蠢蠢欲动了。它自己跳了出来,桌面上一下子就摞了一大把安眠药。水杯不知是谁为我备好了。我满以为我会很艰难地起身拿药的,可是我错了,我竟然一下子蹦了起来。我年轻!手上的针孔不见了,这是一双多么年轻健康的手!可我不能后悔,黑猫还在看着我,我长大了口,把安眠药吞咽了下去。安眠药在我的嘴里喉咙里食道里胃里欢快极了,我猜这是它们开过的最欢快的派对。我重新躺上了床,月光洒在了我的身上,我是如此地纯洁。我对黑猫笑了笑,它对我回以一个微笑,然后跑开了。
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有最后一个梦,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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