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郁文已经等了三年。只要度过这一刻,她的人生从今便没有往后,往后也不再有余生。
她沿着景区的海岸走了很久,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她觉得有些疲乏了,便在软绵绵地沙滩上停住了脚步。望着眼前的一片海,她嘴角扯出一抹微笑,对自己暗暗地说了一声,“就在这里吧……”
夜幕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天色渐渐暗沉,太阳不再光芒万丈,此时成了一个红通通的大圆球,没有了光芒,没有了热度,正一点点陷入海洋另一头的无边黑洞里。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郁文不知道在脑海里设想过多少回了,每次的心情都很复杂——恐惧里透着一丝期待,绝望中夹着些许解脱。
这一刻到底是来了!
然而,此时此刻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她的心很平静,不起一丝波澜。就像小时候放学回家,走在那条乡间的小路上,小路两边是绿油油的稻田,田间有蛙鸣,空中有很多燕子盘旋,在曲曲折折的小路尽头,有等她回家的母亲。
红日被大海淹没了,它费力仰起脑袋,吸了最后一口气,便整个沉入水里去了。它在水底下拼命挣扎着,海面上泛起一阵阵绝望的波浪。天空中红霞一片,霞光映在海面上,铺成一条血红的小径。只需沿着这小径一点点往前走,她会进入另外一个时空,那里郁伟峰还在,他们曾经的爱情还在,从此以后,这世间再不会有烦忧悔恨了。耳边滔滔的海浪,像是欢迎她的掌声,头顶上飞过的海鸥发出几声悲鸣,似是为她送行。
一袭白裙一点点淹入海水,海浪一层层淹没她瘦弱的脚踝,又慢慢爬上了她纤细的腰……“哗”的一声,又是一阵海浪涌过来,海浪裹挟着一个亮晃晃的东西,冲至她身边来——一个透明的玻璃瓶,瓶口用一个软木塞紧紧封着,瓶子里装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黄色纸条。郁文什么都顾不得了,继续一步一步往大海深处走。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声音远远地从身后传过来,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郁文不由得回头望了望,海边有一个黑色的人影正高举着一只手冲她焦急地喊着。她扭过头来不去管他。可是,分明那个人已经蹚进海里来,急急忙忙地朝她赶来了。郁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顺手把那未漂远的玻璃瓶捞了起来,很不情愿地掉转身,一步步走回岸边来。
岸边站着位五六十岁的中年人,看见女孩从海里走了回来,一脸紧张的表情才松弛下来。他个子瘦瘦小小的,穿着一身宽大的保安服,湿漉漉的裤管紧贴在腿上,不停地淌着水。郁文朝他扬了扬手里的玻璃瓶,有些尴尬地说道:“我……我只是去捞这个,并不是你想得那样的……”保安朝她点了点头,把手里握着的一个手机递过来,“你的手机一直响……”郁文面无表情地接过手机,轻轻道了一声谢。
离开的时候,郁文把随身的物品整整齐齐地放进包里去了。手机放在包的最外侧,贴着手机放的是她的那份遗书。刚才保安拿手机的时候,应该不会看遗书,她打算把戏继续演下去。她觉得被一个陌生人看见自己寻短见,是件挺丢脸的事。她是最怕给别人添麻烦,哪怕是死,也要一个人静悄悄地离开,不愿给任何人造成不便。做不到生如夏花般灿烂,那就死如秋叶般静美吧。
郁文低头拾起挎包,把手里握着的玻璃瓶往包里胡乱一塞,便一个人径直走了。保安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姑娘,要不你现在回个电话吧?你家里人会为你着急的。”
郁文只装着没听见,一声也不吭。手机焦急的铃声却响了起来。果然是她父亲打来的。刚才,她给父亲发了最后的信息:爸爸,对不起,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请你一定原谅我,请你一定要好好的,对不起。
这时候听到父亲的声音,她心里一酸,眼泪马上涌了上来。
“爸爸,是我……嗯,我好好的,您别担心。”郁文低着头擦眼泪,很努力很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一些。
“文文,你回来,你现在就回来。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爸爸一个人怎么办?你听爸爸的话,赶紧回来,好不好?”父亲苦苦向她哀求着。他不再是那个不善言辞的威严的父亲,此刻,他完完全全是个可怜巴巴的老头子。
“嗯,好……我听您的话,明天,一定,回来。”
挂了电话,天已经完全黑了。大海褪去黄昏时穿着的绚丽外衣,此刻成了一头受伤的猛兽,躲在黑暗的角落里低低地呻吟。海边的沙滩泛着一丝暗黄的光,郁文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沙滩往前走,又一次踏上这人间的路,心里莫名有种新奇感。在她身后,有一点光亮默默跟随着,那保安打着手电若即若离地跟在她。他还是有点不放心她。这陌生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点暖意,又悄悄地唤起她对人间世的一丝眷恋。
影影绰绰中,能看见那两块石头朦胧的影子,一块是“天涯”,另一块是“海角”。数千年以来,这里是中国人心目中的世界尽头——天之涯,海之角。在亿万年岁月的长河里,人的一生何其倏忽短暂,爱情更是虚无缥缈,唯有这两块石头,不管沧海桑田,依然静静地屹立在这里,淡然地看着世上的人儿来来往往,尘世情缘的聚散依依。
曾经,她还没有来过这里,曾经,她还柔柔地依偎在郁伟峰的怀里。“我真怕有一天你会忽然消失不见了,那时我该到哪里去找你?”爱情有时候美好得令人怀疑,那怀疑一点点渗进心里去,慢慢凝结成一团隐秘的东西,怎么都挥之不去。郁伟峰把她搂得更紧,笑着说道:“我怎么会舍得离开你?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见了,那我一定在‘天涯海角’等你,只要你愿意来,我就一定在。”
他温柔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飘荡,这“天涯海角”却寻不到他的一丝踪迹。
要不是因为那个保安,她现在已经是一具冰冷的躯体,在冰冷漆黑的海里随波荡漾、无问西东了。此刻,她口鼻里还有呼吸,心里面还有牵绊,世间的冷暖还触动着她的感官。
这算是她的新生了。她很有些恍惚,漫无目的往前走,路边昏黄的灯光,椰树朦胧的影子,一切犹如在梦中。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曾经住过的酒店的门前。在她身后,有个手电筒的光线暗了一下,又掉过头去照亮回程的路。真是难为那个保安,原来他一直默默地护送着她。
寂寂的深夜,郁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窗外一片滔滔的海浪声,仿佛是倾诉,又像是召唤。当海浪声被喧哗的人声覆盖的时候,第二天的太阳已经朗朗升高。隔着她房间不远,有个露天咖啡馆,此时已经聚集了很多游客。郁文起床收拾了一番,又给父亲打了个电话,便来到露台上的咖啡馆里。
一个人挤在丽影双双的人堆里,未免有些落寞,郁文挑了一处僻静的位置坐下。隔着她不远的地方,倒也有一个孤寂的身影。就在奶黄色大理石的围栏边上,停着一辆灰黑色的轮椅,一位女孩子坐在轮椅上,正呆呆地望着大海出神。咸湿的海风迎面吹来,吹起她两截空空的裤管子直打转转。在她身边的玻璃餐桌上,放着一个笔记本,笔记本在风里“哗哗”地顾自翻着,中间夹着的一支水笔趁机跳了出来,扑地一声落在地上。女孩缓过神来,伸出手努力去够……
郁文忙跑过去捡起了笔。
“谢谢。”女孩朝郁文礼貌地笑了笑。
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因为没有腿,看上去比同龄人小很多。脸上没有一丝少女的红润,只是一片苍白,仿佛池塘里一条死去的鱼,在水里泡 了一夜。她有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眸子被一层深深地忧郁遮盖着,却依然闪着光。
郁文一见了她,心里就有一种很不好的直觉。她微笑着问女孩,“就你一个吗?”
“爸爸妈妈陪我一起来的,他们回房间收拾东西去了。”女孩抬起眼眸望了望郁文,“等会儿我们就回家了。”
那么温柔沉静的眼眸,郁文竟不敢直视它。她嗫喏着,“哦……是这样呀。”
女孩转过头,眼睛眺望着大海,说道:“大海真漂亮,我想再多看一会儿。”
“下次你可以再来的。”
“不会有下次了。这是我第一次看海,也是最后一次。”女孩轻松地笑了笑,“我得了一种很可怕的病,医生说把腿截掉或许有救。爸爸妈妈借了很多钱,他们把我的腿截掉了,可是癌细胞还是到处跑,没有办法了……”
郁文安慰道:“不会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妈妈问我有什么心愿,我就告诉她说,带我看看大海吧。你知道吗?我们家住在深山里,到最近镇上的集市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我只在书本里看见过大海,我想亲眼看一看。”女孩又笑了,笑得很纯真,“原来大海这么大,这么蓝,海浪的声音比我家门前小溪的流水声大那么多。”
郁文感觉自己的喉咙痒痒的,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安慰。她抓过女孩的一只手,在手心里紧紧握着。
女孩又望了望郁文,“姐姐,你长得这么漂亮,肯定有很多男孩子喜欢你吧?”
郁文摇了摇头,克制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爱情是什么样子的呀?”
“爱情就是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不管情况有多糟糕,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会变得有力量。”说话的时候,郁文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郁伟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想浩浩肯定喜欢我,他害羞地塞给我一块新橡皮的时候,我想我也有一点喜欢他。”女孩羞答答地低下头,“老师和同学们来医院看我,大家都围在病床前鼓励我,只有他一个人躲在墙角偷偷地哭,我知道,他的那些眼泪全是为了我……”
郁文把她的一只手握得更紧了,“嗯,有的时候,爱情是欢笑,有的时候,爱情又是眼泪。你这么美丽,这么可爱,将来一定有很多男孩追你的。”
女孩低着头微笑,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会有那个机会了……虽然这个世界没有善待我,可我还是挺喜欢它的。我已经想好了,等哪一天,我不在了,我就把我的眼角膜捐给别人,那样我就能继续看着这美丽的世界了。”
或许是觉得到这个话题太沉重了,女孩话锋一转,说道:“姐姐,你涂得什么口红,好漂亮哦。”
郁文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管口红,在女孩面前晃了晃,说道:“就是这个。来!姐姐给你涂上,你就变得更漂亮了!”郁文小心翼翼地给她涂上口红,又掏出睫毛刷,把她的睫毛刷得又黑又翘。
“你自己看看,是不是很漂亮?”郁文递了一枚小小的化妆镜给她。
女孩在镜子前细细地端详自己,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她很是开心,“姐姐,你给我拍张照吧。这还是我第一次涂口红呢。”郁文拿出手机,先给她单独拍了几张,又蹲下身和女孩头碰着头,“来,一起和姐姐说,茄子——”
不知什么时候,女孩的父母过来了。他俩手里提着包,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都记不清女儿上次这么开心地笑是在什么时候了。然而,终究是要走了,女孩的父亲走过来,说道:“丹丹,我们该走了……”他双手握住轮椅的扶手,把女孩从大海处转了过来。女孩的母亲对郁文感激地笑了笑。
才刚刚认识几分钟的女孩,马上就要走了,郁文心里很是不舍,却什么也做不了,只呆呆地望着他们三个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再见,姐姐!谢谢你,我会想你的。”轮椅上的女孩忽然转过头,朝郁文使劲招手。
郁文心里明白,这一声再见,意味着她们再也不会有机会相见。她来不及细想,跑到女孩身边,把刚才那支口红塞到女孩的手心,“好妹妹,生活给了我们苍白的底色,可是不能阻止我们自己涂抹色彩。”
女孩微笑着,对郁文用力点了点头。
目送他们走远,郁文走回餐桌前坐下。一杯咖啡早已经凉了,她也没有心思喝它,只用两个手指头捏住汤勺不停地画圈圈,杯里黑色的液体打起了漩涡。她心绪难平。这可怜的女孩子,她那么小,那么渴望活着,却是不能够。而她自己,那么想离开这世界,也是不能够。
栏杆外,是那女孩刚刚看过的大海,海水俨俨,乳白色的海浪一条接着一条涌向金黄的沙滩,像极了女人裙裾上随风飘扬的花边。就是这美丽的海,昨天差点就死在那里了。大海真是个无情的东西,它不会为别人的哀伤而觉得遗憾,也不会为了别人的幸福而感到欢喜。可是,没有感情何尝不是件好事,起码不会哀伤,不会悔恨,不会被回忆折磨得遍体鳞伤。
郁文正痴痴地想着,一个身影踱到身边来,“找了你好久,没想到你在这里。”
郁文抬眼一看,正是昨天把她从海里拉回来的那个保安,她连忙站起身来打招呼,“叔叔,你怎么来了?”今天他没有穿保安服,随意穿了一件蓝灰色的T恤,一条洗得泛白的黑色裤子。他个子不高,黝黑的皮肤更显得他的瘦小。就是眼前这个不起眼的男人,把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郁文甚至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也没好好地对他说过一句感谢的话。
他咧着嘴憨憨地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他的双手捧着一罐辣椒酱,很有些紧张的摩挲着,“我和孩子她妈妈有些担心你,所以特意过来看看。”
“谢谢你,叔叔。”郁文说道。这世上真的有很多善良的人,他们从来不起一丝伤害别人的心,甚至向人表达善意都会带着几分不安与腼腆。
大叔把手里握住的东西递了过来,带着几分讨好的神情说道:“这是我们自己做的辣椒酱。我女儿很喜欢吃的,每次出门的时候,都会带上好多。她和你一般大,看到你,我就会想起她。”
郁文接过辣椒酱,心里一下暖了起来,“谢谢,谢谢……要不是你,昨天我……”
大叔忙打断她的话,说道:“没事,没事的。人总有遇到困难的时候,忍一忍就过去了。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连想都不敢想,万一自己的孩子出了什么意外——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
郁文眼眶红红的,不住地点头。她情不自禁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大叔。
一位衣着靓丽的青春女子,抱住一个干瘪老头,不住地流眼泪,旁边的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大叔似乎觉着了那些目光,他整个人紧张地绷直着,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郁文见他如此模样,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这一刻,郁文想起她的父亲,恨不得立马飞到他的身边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