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世界尽头

一

夜雨。

上杉一个人走在城市的街道上，他背着一只吉他，琴盒上用白色喷漆涂鸦了一个大大的“C”。雨花滴滴答答在他脚边绽开，伴着他一直蔓延到黑夜的尽头里去。

他又做这个梦了。20年来，这个梦总是时不时的提醒自……不，更准确的说，这个记忆总是时不时的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呵，他怎么会忘呢？把最后一支烟摁在烟灰缸里，上杉踩着满地的烟蒂走进了浴室。

他没有看到，桌上那只老式手机正在微微振动，光洁的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号码。

二

“喂……”上杉接通了电话。

尽管心里已经做了无数次准备，这一刻，植野还是愣住了。

那个声音。他想起多年前上杉的嗓音，带着少年的桀骜，带着年轻的满满元气，在舞台上穿着格子衫，扣一顶鸭舌帽就可以点燃全场，只是——

“……喂？有人在听吗？打错了吗？”上杉没听见回话，声音里透出一丝不耐。

“呃，呃，嗯，在的，没打错，上杉先生对吗？”植野被拉出回忆。

“嗯，你是？找我有事？”

“我是植野村，想和您合作，在今年的演唱会上唱一……”

“植野？那个歌星？”

“是的，想请你做特别嘉宾。”

“抱歉……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植野看着黑下去的屏幕，长叹了一声。护士正在床边给他换新的点滴。

“今天可以出院吗？”植野问她。

三

上杉把公文包举在头顶，从下班高峰期的地铁上挤了出来。

他的脚向扶梯迈出，身体却在听到一段前奏旋律的时候不可控制地定住了，身后缓慢涌动的人潮向他皱眉，咂嘴，绕开他，上了扶梯。

上杉在那里站了很久，才拨开人群，循着乐声而去。

绕过柱子，他的眼前是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头发散乱，带着口罩和鸭舌帽，格子衫，洗白了的牛仔裤——那感觉对于上杉来说，仿佛越过时光溪流，撞见了年少的自己。

地下铁里的风吹过，掀起青年的衣角，他抱着吉他，唱着那首无数次在梦中响起，又无数次颤抖的歌曲——

独自一人，彷徨在大都市

就像被人丢弃的空啤酒罐

如果非要探究彼此的一切

才叫爱的话

那还不如永久长眠

直到世界的尽头

也不愿与你分离

曾在千万个夜晚许下心愿

一去不回的时光

为何却如此耀眼

让憔悴不堪的心继续受伤

渺茫的思念

在这个悲剧的夜

……

……

在这个悲剧的夜

四

第一个音起，上杉便红了眼眶。

最后一个音终，青年的目光穿过围观的人层与他交汇。

上杉陈酿了多年的泪忍不住顺着眼角缓缓流淌下来——在那双同样湿润的陌生眼睛中，上杉看到了柴崎。

“现在可以和我合作了吗？上杉先生。”青年走到他面前，询问，尾音轻颤。

是植野。

上杉却好似没有听到他的问题，只是盯着他的眼，很久，很久，之后说道：“你很像我一个老朋友。”

答非所问。

“他和你长得一点也不像，身形也不一样，但是，奇怪——我总觉得你像他。”上杉自顾自地继续。

植野知道，上杉在寻找他。

可是，他却不能高兴，那些话，一句都不能告诉上杉。

“现在可以和我合作了吗？上杉先生。”植野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

五

“植野”的心头有千千万万句话要说。

柴崎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植野的身体里了。

真正的植野在演唱的时候摔伤陷入了昏迷，机缘巧合，柴崎得以控制这具身体。这是上天给他的一次机会，柴崎想，但身上每时每刻传来的钝痛提醒他——这具身体在排斥自己，他并不是它的主人，总有一天，植野会回来。

所以，当上杉透过植野的眼睛说：“你很像我一个老朋友”的时候，柴崎高兴得快疯了——二十年了，上杉居然还记得他的眼睛。

他想告诉上杉一切，他的内疚、他的绝望、他的激动、他的庆幸……他的全部全部。

可是，在那之后呢？

他说不出口。

年轻的时候，上杉和柴崎组过一个乐队，名叫WANDS，意味着“朝理想前进”。他们曾约定彼此要一起携手，把《直到世界尽头》唱遍每一个角落。可是，在那条路的中途，柴崎背弃了誓言。

那是上杉从儿时起便拥有的音乐梦想，随着柴崎坠落舞台，一同倒在了血泊中。

六

“今晚，最后一首歌，有请上杉。”柴崎拿起吉他，看向追光灯照亮的方向。

他身体的五感在慢慢消失，前几天就已经看不清上杉的脸了。

九点五十二分，演唱会的结尾之曲。上杉从黑暗中走来，明明无比喧嚣的场地，他却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

那天之后，他问植野为什么会唱那首歌，明明那时他还很小；植野说，我曾经听过。

前奏响起，上杉也来到舞台中央。他接过柴崎递来的话筒，聚光灯瞬间亮起，那首未完的歌，这一刻，终于又重新响起。

“独自一人，行走在大都市

……在这个悲剧之夜”

五分十五秒，上杉写这首歌的时候，并不知道会这样漫长。

柴崎弹完最后一个音的时候，他的后背湿透了，冷汗顺着瘦削的脸颊往下流。上杉下台，走过他身边。

他不可控制的恸哭起来，拉住上杉的手腕，颤抖着说：“直到世界尽头。”

他带着耳麦。台下激动的粉丝跟着大喊：“直到世界尽头！”

七

夜雨，少年，吉他，白色的“C”。

上杉一直以为那个背着吉他的人是自己，现在才发觉，他只是一直跟着少年的步伐，走了很久很久，不愿回头。

这个晚上，少年停下脚步，对他说：“再见。”

上杉伸出手想抓住他，却猛地醒了过来。

“……直到世界尽头，也……不愿与你分离。”他轻轻说到。

窗外，无风无月，星河天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