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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辰(2)

国辰(2)

作者: 风从树边过 | 来源:发表于2018-10-13 22:08 被阅读37次

    2

    我妈说,国辰是出生在抗日战争胜利时的鞭炮锣鼓声中的,而且是新四军的卫生员给接的生,他的父母又请那位有文化的卫生员帮取名,卫生员说,就叫国辰吧,取国家胜利日之意,很有纪念意义的。这对于国辰来说,算是一个不平凡的开头。而他21岁时发生的那场文化大革命,一下子让他变为一个真正的“不平凡的人”。

    1966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那年晚秋,我们八里河村里来了位年轻白净的定点干部,叫刘文刚,26岁,人唤刘干事,他刚到任不到十天,停工开了五次全体村民大会,另外全体村民夜夜轮流去文化室集中学习,显示了他超常的组织和动员能力。

    不仅善于发动调动群众,而且善于发现培养重用更年轻的人。他刚到村里,就一眼看中了国辰,重点对国辰进行十天启发和指导。此所谓砂锅不捣不漏,木头不凿不通,经过刘干事的培养,国辰革命觉悟大为提高

    接下来的十天是安排“斗地主聚民心”一场运动,没想到两个地主都经不起斗,第五天的时候,一个死了一个疯了。

    “原计划是斗十天的,完全没想到斗争的效果如此之好,竟然提前一半时间完成革命任务。在这次革命斗争中,革命群众对地、富、反、坏、右充满了强烈的仇恨,因此革命斗争首战告大捷。” “在这次革命斗争行动中,涌现出一批堪当大任的革命青年”,“这次革命斗争首战告捷,国辰同志功不可没”。

    (说明:文中加引号的句子直接引自刘干事当年的总结发言稿,此发言稿至今仍然保留在我老家村委档案室)

    说到两个地主一天里被斗得一死一疯,有些重要细节,我爹妈描述得颇详细。相关的具体情况是:

    我爹说,死的那个地主叫曹仁,村里人大家都称他为曹先生,是解放前我们八里河村文化最高的人。死前连续三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连续四个晚上被轮流审问,不让睡觉,要求交代问题,后来他拒绝交代任何问题了,说,我没有投降日本人,也没有勾结国民党,我要交代的问题都交代完了。

    真是不挑担子不知重,不走长路不知远,谢国辰眼看着将和别人一样——审问将出不了大成绩,于是,比较着急。他便想出阴狠的怪招,说,地主曹仁,你要两手朝上,手心里各托一块砖,如果不交代问题,就逐渐继续加砖块,直到交代为止。既托不住,又不肯交代问题,就是对抗党和国家,就是与人民为敌!说完,一帮革命青年热烈鼓掌,自保主任邱宝鼓掌尤为热烈,大概感到自己对地主的审理劳而无功,主要是不能出奇招之故吧。

    我爹接着说:

    曹先生死的那天晚上,到底是深秋了,夜风寒意尤重。由于曹先生坚持不肯继续交代问题,被强行脱去长裤,只穿裤衩,跪在冰凉的地上,他被逼两手手心朝上举着,各摆上了一块砖。带着红袖章的国辰,威武地振臂高呼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捍卫无产阶级政权!保卫人民利益!参与斗争的其他年轻人也跟着高呼口号,尤其是小国辰三岁,学习革命思想特别积极的姑娘晁樱子,口号声比别人响。国辰心仪之人的卓越表现,让他情绪更高涨。

    但曹先生丝毫没有交代问题的意思。加砖,加砖,人群里有人七嘴八舌地喊。

    第二块砖很快被加上去,大家发现,先生浑身筛糠一般在颤抖,国辰此时瞬间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但想起刘干事对自己说过的话:对敌斗争应当毫不留情,而且,自己又是刘干事心目中的积极分子,怎么可以软弱下来呢?那不闹笑话了?于是,国辰大吸一口气,将革命口号喊得震天响。然而,其他人喊声却反而小了,就连晁樱子的口号声也小多了,大家的声音暗淡干燥,无力又发软。自保主任邱宝面带诡异的笑容,似乎微微摇头,邱宝的老婆海英来拉邱宝往后退,这些让国辰在威信上产生了一丝危机感,面子上有好些挂不住。国辰有些面红耳赤,眼珠仿佛从眼眶里蹦出来,喝道,到底有没有投靠日军?到底有没有勾结国民党?说呀!

    令人气愤的是,姓曹的身子竟然成了一根弯曲的烂树干,没有任何反应。

    加砖,加砖,不知是谁在人墙中冒出一句。

    接着,国辰急忙恨恨地加上了第三块砖。

    此时,围观的人分明看到抖动的曹先生尿裤子了!膝盖下都是尿液。哦,呀,唷,人墙中发出此起披伏的嘘呼声和惊诧声。国辰见尿,心中也一惊,此时,他再次想起刘干事说过的对敌斗争要狠的话。于是,革命热情重又燃起。

    国辰觉得自己上一轮喊口号,吸气时腰没有挺直,胸气不顺溜,没有真正卖上力,这回国辰挺了胸吸了足气,弯腰呼出气,使出了浑身力气喊出先前的口号。然而,令人尴尬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跟上,特别使他难过的是,连樱子也没了声响。这回喊口号,居然成了一场只有他一人在表演的独角戏!围观的人中有人哈哈哈笑起来,远处,邱宝老婆海英的笑声尤为清晰明显。威信何在?面子何在?尊严何在?

    简直要把人气死的是,地主照样不肯交代问题!

    唉,曹先生啊曹先生,干嘛要月缺不改光,箭折不改钢呢?硬到底是肯定要折自己的!

    果然,恨得咬牙切齿的国辰,气汹汹地捡起了丢在地上的杀威棒。

    第四块砖可以说是被国辰撂上去的,而不是慢慢加上去的。砖头和原本抖得厉害的曹先生很快就一同栽下来,砖头落地相互撞击声音清脆,曹先生头着地声音沉闷。

    哦——围观的人发出更大的惊讶声。

    曹仁倒地不干了,这等于将了国辰一军,国辰这下子彻底怒了,他握杀威棒的手动了动,杀威棒也轻晃一下,大有使用杀威棒一棒立威之意,围观的人全都心一惊。

    曹先生的13岁的儿子曹枫,瞒着母亲跑出来躲在人缝里看,当然,他十分痛恨自己的爹是反动地主,害得自己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但他看到杀威棒吓得蒙上了眼,他的母亲蒋兰秋追过来,拉着大哭的曹枫跑回家去。

    连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走过来的老烂腿都心生恐惧,摇摇头叹息一声,也走了。

    然而,国辰手中的杀威棒被立在地上了,大家提着的心也放下了。

    稍顿了一下,国辰怒气冲冲,说,你这个无产阶级革命的死对头,装赖皮啊,给我起来!

    连警告三声,地主曹仁仍然只顾抖动没有起身迹象。

    大家将目光从地主身上移到国辰脸上,樱子等革命积极分子更是口发嘘声。自保主任邱宝又朝前挤了一步,瞪着一双大牛眼,望着国辰说,我看公牛挤不出奶了,国辰,算了吧。

    国辰觉得邱宝在耻笑自己,于是朝地面吆喝道,起来!起来!起来啊!

    曹仁依旧不起来。

    随即,大家就见国辰飞起一脚,踢在地主胸口上,然后要将地主拖起来,准备继续罚他跪着托砖头。

    没想到,这地主曹仁一模胸口,口中鲜血一喷而出,喷在国辰的胸口上!

    太出人意料了!众人惊得一抖,轰的一声,由小圈散成一个大圈,邱宝连连退后,被一石块绊倒,一屁股跌坐于地。

    圈中的国辰也吓得一抖,又觉得晦气,他担心地主再次喷血,就丢下杀威棒,转身躲开。

    果不出国辰所料,第二口血又一喷而出,这口鲜血没有喷在地上,而是喷在圈中不远处跪地的另一位叫吴三江的地主身上。

    接着,又一个令人震惊的场面出现了。

    我妈抢过话头,接着说:

    那将死之人所喷之血确实有点邪气,脖子和身上被喷得满是血的地主吴三江,忽然大胆从地上爬起身,他弯腰半蹲在地,鬼哭狼嚎般哭喊起来,怪声尖叫,声音由低到高到哑到咔,咳咳几下中断了。他忽然直起身,随即朝下弯腰,怪声又起,声音忽然变成粗野沉闷的哀吼,声声皆如高压水银,压破人们的耳膜,让人觉得头颅坠胀得要爆炸。

    接着破衣烂衫,头发横七竖八的吴三江,不断弓着腰伴随着穿肺裂心的怪异声,接连不断从地面高高蹦起,叫人看了令人寒毛直竖。

    所有人后背生凉不知所措,自动散成一个更大的一个圈。

    自保主任邱宝怀疑吴三江精神开始失常了。

    吴三江蹦跳哭嚎一通后,也许用力过度,忽然,他腿一软,也倒下了,倒在光着腿一直抖动的曹先生的身边。

    村民们,只见吴三江抱头蜷作一团,在地面来回剧烈滚动,无人敢拉。

    那个先倒地的曹先生,忽然坐起,咳了两声,接着,第三口乌黑的血,带着刺鼻的腥气,一喷而出,喷在吴三江的脚边的地上,然后倒地抱头继续发抖。

    此时,人们听到了吴三江有生以来最为凄凉的悲切声,听到最为扎心扎肝的嚎呼声,也听到呼天抢地的最令人痛心的哭骂声。

    先前倒地的曹先生又流出来的一汪尿液。

    吴三江在地上翻滚着,哀嚎着,尿液混合着乌黑的血,全滚到吴三江身上和头上。

    有部分人认定吴三江真的疯了!

    然而,接下来,披头散发,浑身滚满带着尿液血迹和泥巴的吴三江,很快从曹先生身边捡起那根杀威棒,在空中四处乱打,边打边重复地怪里怪气尖叫:鬼来了,鬼来了,打鬼呀!打鬼呀!

    在场的人感到吴三江每一句怪异的哭喊,都如针扎,扎得人眼痛,心痛,浑身上下都痛。

    从没见过这等情形的国辰也目瞪口呆。国辰眼光扫过作C字形躺地的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曹先生,仿佛是看见一堆白骨,而他的鬼魂正在周边游荡追逐,他渐渐恐惧起来,手足无措。

    而多数人躲到更远处的竹园边,纷纷议论道:吴三江真的疯了,曹仁快要性命不保了。

    樱子娘内心恐惧难受,拉着还不想走的樱子爹,朝家走,边走边沉重地说,吴三江疯了,我家的那个死丫头也快疯了,都要疯了。

    手持杀威棒的吴三江,狂舞疯叫之后,又忽然停下了。他站着,一动不动,也不声不响,像烂了仅剩半截的枯树树干,毫无表情地傻立着,众人也疑惑起来。

    打鬼啊!打鬼啊!吴三江猛然间弯腰,恐怖地恶嚎两声,瘆人的声音刺得国辰脖子直缩。

    人人只觉自己身上每块肌肤都起了鸡皮疙瘩。

    大家看到吴三江手持杀威棒,口喊打鬼之语,竟朝国辰直冲过去。

    国辰毕竟二十出头,从来没见过这架势,先是一愣,然后躲避到一圈人中。

    接下来,吴三江见人就当见鬼,挥棒就打。

    剃头的屠师傅一只脚不好,跑得慢,杀威棒差点劈在他脑袋上。他抱头鼠窜,跌进竹林。

    吴三江在场地里乱追了几圈后,他自己一头撞在场地边的一棵枣树上,咚的一声,摔倒在地。他的头被枣树小半截树杈戳了个窟窿,鲜血直流,裤脚管则被那根杀威棒捅破,裂成巨大的口子。

    人们躲在四处旮旯里张望。

    一会儿,又见吴三江从地上慢慢爬起,晃悠悠,一步一步慢走着,那只破裤脚管像小旗帜一样,在秋夜的冷风里飘动出声。那张脸已经肿胀变形,口斜鼻歪。可以说不是人脸了。

    吴三江从地面爬起后,没再拾起那根杀威棒,走了几步,停下,双手在他自己脸上抹了两下。头上渗出来黑血混合着脸上的泥土,发亮的油漆一般,涂满整个脸颊,丑陋不堪。在汽油灯白亮的灯光下,可以看到他血脸上,双眼圆睁,眼珠上移,见白不见黑,那形象,仿佛鬼神庙里供着的专门收人魂的黑脸的恶煞,阴森可怖。你只需看上一眼,保准你一辈子夜夜做噩梦。

    吴三江的8岁的儿子吴征刚刚从家里偷着跑出来,爬上草垛一看,见这等恐怖之景,吓得哇的一声,从草垛上滚了下来,哀嚎着跑回了家。

    后来,大家看到吴三江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哈哈一声大笑,便沙哑地唱起了黄梅戏中的天仙配一段:

    “娘子啊娘子------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那唱声叫人内心无比沉痛。

    而他却愈唱愈起劲,声音也渐渐柔和甜美起来,仿佛转眼从地狱进了天堂,又仿佛瞬间进了艺术的新状态。

    他兴奋忘情地在自己屁股上打着节拍,带着一股温柔幸福感,无比动情地演唱着,同时像水中的大龙虾一样,有节奏地高一脚,低一脚用力弹跳着。

    最后,他的唱声极其甜美动情,仿佛董永和仙女相拥而视,温暖无比又深情无限。

    “娘子啊娘子,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在场的人个个胸闷气短,五味杂陈。

    老烂腿老婆,(被人简称为烂腿婆),她控制不住自己,满眼是泪,怕别人说自己同情“反革命分子”,转身从竹园里抄近回去了。

    而熬不住的邱宝老婆,揸开五指合在嘴上,低头发出沉闷的破碎的呜呜声,躲到草垛后面去了。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认为地主吴三江完全疯了。

    就这样------

    我的八十老母先前讲时挺平静流畅,愈讲到后来愈悲恻,句子也时断时续。八十五岁的老父亲也努力回忆,帮着补词补句,如实还原事件的真实过程。老母有些哽噎,难以讲下去了。

    停了半晌,老父亲断续地评议说,其实,曹先生和吴三江都是好人,不该遭此大祸的。在1959年严重饥荒时,人人都挨饿,粮食就是性命啊。我一贯饭量大,是全村第一个被饿得全身浮肿的人,差点丢命。患难见真心啊,曹先生在性命攸关之时,送来一碗救命米,吴三江将自家的土豆种子给煮了,送给我------

    母亲坐在我家的皮沙发上,眼泪汪汪沉默不语,然后她从茶几上抽了几张餐巾纸,慢慢擦去涌出的老泪,五十年前的事情,仿佛发生在昨天。父亲也长吁短叹,眼角生泪,因楼下卫生间修理后保养期未到,就转身去楼上卫生间洗脸。我也双眼发热,但尽量熬住不让泪流出来,以免进一步激发老迈的双亲的悲情。

    接下来,我故意岔开话题,并且打开宽屏液晶电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以免年迈父母过于伤心而影响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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