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与文明的联系
在生命进化的长河上,自我代表了跨越「欲我」与「仁我」的河段,「欲我」是人与动物共有的虚假的自我,「仁我」则为人类独有的真实的自我。「欲我」与「仁我」构成内在於自我的一对矛盾;前者醒觉之时后者便开始进入休眠状态,反之亦然。「欲我」统摄眼、耳、鼻、舌、身五识,直接感知外境并将感觉信号存於记忆。原为「仁我」之内沉睡的种子,以闻见为自我,一触外境即恢复意识,开始发育滋长。当其醒觉之时人即异化为现象界的组成部分。正是「欲我」的「闻见之知」诱人适应外境以趋利避害,由此孕育人类之理性。「仁我」作为「欲我」之反对乃与生俱来的「德性之知」,生命之流至此开启了全新的内心世界,本体界。现象界是实在的,而本体界较现象界更为实在,从此意义上说现象界是虚幻的。「欲我」以外境为其意识对象,而「仁我」不与外境相接,只以「欲我」为其意识对象,乃人类灵感与创造力之源泉。当后者醒觉之时人才真正属于人自身,「仁我」规定了人之存在相对于动物存在的自由;与之相比,动物本能所规定的自由只能是一种原始而低级的自由。
「仁我」起初只是无知无识的绵绵之意,藉「欲我」之磨砺而发育,开始由意而象、由象而言,逐渐彰显自身。在磨砺的过程中「仁我」不断增强自身的主宰心以统制外在理性;一如梢公在缓流之中只要轻轻著力、而遇上急流则须以其梢奋力撑持。在「思」的过程中自我可以感受矛盾双方相互对峙的紧张。受制于理性的「仁我」就像笼中的野兽焦躁不安,当其破笼而出之时自我即陷于颠狂状态。在梦中,当「欲我」寂灭之后,挣脱了外在理性约束的「仁我」随着松驰的主宰心回归原始,在自由的梦幻里随意所之。而在无梦的黑甜中当事人直可经验未经感性材料杂染的「仁我」。梦中醒觉的「仁我」面临理性造成的「异化」危险之时就下意识地重新凝聚其主宰心。自我的最大秘密在于超越时空的「仁我」以时空之中的「欲我」为其意识对象。「欲我」与外境相连并可将其经历之印象存于记忆,「仁我」则在「欲我」之外审视「欲我」,由此而生人类的时空观念。质言之,当「欲我」醒觉之时自我即沦为与外物一样的时空存在;而当「仁我」醒觉之时自我便置身于没有时空的内心世界。正是因为有了超越时空的「仁我」,我们才能与不同时空的人类沟通心灵。才有「仁我」,即有客观必然性,文明的本质正是「仁我」迫使必然性向其让渡的主权。自然状态下的初民和动物一样在无始以来的轮回中繁衍生息;此时自我与外境相连,宇宙只是浑然一个太极。而当生物界的进化达于阴阳剖判之时,苏醒的「仁我」开启了「与天地参」的人文宇宙,这是一个完全属于人类的世界。自然现象与人文现象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只能为
「欲我」所感知,而后者唯有当其与「仁我」相融时才恢复本真。文明的具体形式原为此人文宇宙之延伸,而当「仁我」昏睡之时即变现化为外境的组成部分。失去「仁我」之润泽的文明形态开始物化为僵死的外壳,而寄身于其中的「欲我」使蜕化了的文明充满了虚伪和巧诈。唯有当文化生命内部的火焰喷涌而出,焚毁僵死的外壳之后,死亡的文明才有可能浴火重生。在文明演化的过程中,超越时空的「仁我」使「人」由异地异时的个体逐渐融合为群体,而时空之中的「欲我」则使群体渐趋分崩离析。「仁我」借助「欲我」之反动而发育,推动著人类由分而合、共趋大同。
任何一个文明皆有渊源于原始宗教的核心信仰,此乃其凝聚文明成员的独特的「仁我」。正因听到了内心深处传来的神秘的召唤,人类的祖先才走出丛林,创建真正属于自己的文明。睿智的「仁我」此时将其影身「必然性」扮为种种神祇,诱导幼年的人类在它所编织的美丽的童话中安身立命。这是一个比外面的世界更为真实的世界,生活于其中的原人无法分清幻想与现实。当他们终于睁眼注视外境之时,沉睡的「欲我」开始苏醒,诱人将外面的世界作为自己的家园。理性随著闻见的累积而成长,在其眼里原始信仰顿失昔日的神采。因心智发育而背井离乡的「人」日益沦为外境的组成部分,而失去「仁我」之润泽的文明开始走向分崩离析。历史上唯有印度文明、中国文明、希腊文明和基督教文明的「仁我」在理性发育的过程中发生强烈的悸动,此即普通所谓「哲学的突破」。印度文明和中国文明在其伟大的精神导师佛陀、老子和孔子那里达于「仁的自觉」,终于形成信仰与理性和谐一致的高级宗教,此乃文明得以延续的根本原因。希腊哲人则醉心于如何圆满地解释世界,古典文明终因无法孕育直指本心的高级宗教失去其凝聚力。而基督教文明的近代发生的「哲学的突破」似乎正在重蹈希腊文明的前车之覆。
高度发达的近代科学实为基督教文明的「仁我」在「哲学的突破」的过程中精神紊乱的症状。号种「神言」的《圣经》即以全知全能之上帝的视角说书,具有使进入其情境之读者混一神我的魔幻效果,这位洞悉过去现在未来之说书者正是基督教文明之「仁我」。十六世纪宗教改革的直接结果就是《圣经》由拉丁文译为各民族语言,而人们无须通过教会即可直接与上帝交流。基督教渐由贵族化宗教演变为大众化宗教。而代表了正在发育之理性的知识阶级此时开始挣脱神学之束缚,逐渐习惯于通过上帝的眼光看待外部世界。如果理性意识其能力有限,基督教文明之「仁我」必然发生精神分裂,因此理性只有顺著上帝的眼光不断向外部世界扩张。而在经院哲学阶段发育成熟的希腊文化的工具理性则为这种病态的文化心理提供了满足其欲望的必要手段「仁我」将「欲我」眼中的物件和具体经验抽象剥离为数与逻辑,而发育中的理性则以此语言讲述一个又一个全新的「创世纪」的故事,由此萌生近现代科学。科学家们热衷于建立各种意义圆足的解释世界的「范式」,如此方可以神自居。而因其缺乏对人在宇宙中的地位的了悟,所有这些源于妄念的虚假的「范式」注定随著理性的持续扩张而被证伪。
在逻辑思维的过程中受制于工具理性的「仁我」须以高度的主宰以维持其君位,而在自由的艺术天地里则像脱缰的野马纵横驰骋。俗人生活于外境,而艺术天才永远生活于自己的内心,对外面的世界不屑一顾。当他感到来自灵魂深处不可遏制的行动,就开始沉浸于如醉如痴的迷狂状态。此时意义活动完全停顿,无知无识的绵绵之意开始像火山熔岩一样,从内心的最深处喷涌而出,假借「欲我」所能感知的音符、形象和文字以彰显自身。这绵绵之意正是神秘莫测的「真我」,比大地山河还要自然的人类之性天;音符、形象和文字无非其借以现身的「外壳」。动物和没有灵魂的俗物属于外面的世界,它们只能感知「外壳」却永远无法领略「真我」之美妙。唯有不曾丧失自己灵魂的人才真正懂得鉴赏艺术,当其对「外壳」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之际,就回到了精神的家园,久为「欲我」所障蔽的无知无识的绵绵之意。美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无非是在刹那之间历经千百万年生命进化的长河,由「假我」抵达「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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