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师的橘子汽水

引子

你的生命里是否有个魔法师，

能够为你变出橘子汽水？

                                  ——里艾

1.

她行走在地铁站里。但是她并不觉得这是行走，她是被迫挪动步伐的。她裹挟在人潮里，这里的快节奏让她觉得如果停下来发呆，是一种罪过。

她的神情和大多数人一样茫然和疲惫。人们仿佛一具具呼吸困难的行尸走肉。噢，错了。行尸走肉是不会呼吸的。她曾经以为，即使是在人群中，她身上的某一种特质会闪闪发光，让她迅速地区别开其他人。比如她的眼睛绝对是人群里最明亮最富有灵气的。但是她错了，随着岁月的推移，她的眼神已经变得和大多数人一样平淡，甚至暗淡。

地铁里的冷风让她非常清醒。她很享受地铁呼啸而过的那一瞬间，冷风吹开在她的脸庞上，仿佛一个残酷而又亲密的恋人在亲吻她，她黑色的风衣扬起，满袖的忧伤在空气里晕开。在她十二岁那年，在哥哥去世那年，她也曾经想过，像飞鸟一样飞翔，但是她没有翅膀。她也曾想过有那么一辆车，轰隆隆地穿过她单薄的身体，橙黄色的灯光刺眼得她无法睁开眼睛。可是她不能这样做。因为如果那样的话，哥哥在天堂不会原谅她的。她爱哥哥，她愿意为了哥哥暂时牺牲自己的愿望。毕竟，哥哥是因为她，才去世的阿。

十三年了。

整整过去十三年了。

十二岁的里艾，和二十五岁的里艾，有什么区别吗？并没有区别。

她依旧没有忘记这个事实。她依旧不会忘记这个事实。她依旧在吃饭、走路、逛街、看电影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件事情。她的成长轨迹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都夹杂着大同小异的喜怒哀乐，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但是她又和所有的女孩子不一样，因为她始终惦记着她天堂里的哥哥。她的心在十二岁那年划开了一个伤口，全世界最好的裁缝也无法将它修补。

2.

她终于坐上了她要坐的这趟地铁。她庆幸今天有座位。她的头歪歪地靠在窗户上。五十分钟。她可以浅睡一会儿。她兴许是累了。即使是在她闭上眼睛休息的时候，她握着公文袋的手依旧紧紧地攥着。

她今天上班的时候被领班骂了。她负责审核的表格有一个数据漏算了，但是她第二次检查才发现，重新提交。领班站在洗手间外面的走廊上，声音十分尖锐：“你有没有好好反省一下，来上班这么久，为什么永远只配坐在办公室最角落的那个位置？......”更难听的话，她听不进去了。走廊上不时经过办公室的同事，投来同情的目光。其实大家都明白，领班之所以这次发这么大的火，是因为今天领班接到通知说申调失败，正好需要一个可怜的出气筒。而她很合时宜又十分不幸地充当了这个出气筒。

她低着头站在走廊上一声不吭。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她穿着整洁的校服，垂着头无地自容地站在教学楼潮湿阴暗的走廊上。年级教导主任严厉地指责她说，你不应该收其他同学的情书。她没有解释说，她不知道那是情书。就好像这次她没有辩解说，假如她没有重新提交的话，是否会给公司造成更大的损失。

自尊是什么？自尊有具体的形状吗？自尊是长方形的可以放在冰箱里冷冻起来吗？自尊是圆形的可以放在马路的地下水井盖埋起来吗？自尊是三角形的可以放在金字塔里镶嵌起来吗？

她突然觉得委屈，她想到了她大学毕业那年，她斩钉截铁对父母说，我会向你们证明我有能力养活我自己。她放弃了原本家里为她设计的未来，只身一人来到了这座庞然大物般的城市。可是她在这里并没有过得想象中的那么好。

地铁上有点凉，她的头微微眩晕。她又回到了小时候。

3.

从小，哥哥就很宠里艾。童年的游戏中，里艾是挥舞着仙女棒的小仙女，哥哥是很厉害的魔法师，他可以变出艾里最喜欢的饮料，橘子汽水。当然了，仙女棒是哥哥买给里艾的。他会买各种各样的玩具带给里艾，蝴蝶结、小彩旗、布娃娃、小熊邦尼、纸风车......他在同龄人善意的嘲笑中把这些玩具塞进放着语文课本、数学课本、英语课本的书包里。等到回家的时候，哥哥就不是普通学生了，哥哥是魔法师，哥哥的书包也不是书包了，是魔法师的百宝箱。

他们经常玩一个游戏，那就是哥哥在规定的时间内买橘子汽水给里艾喝。里艾躺在家里的沙发上，她正在津津有味地看中央电视台的《动物世界》。家里的门窗都关得严严紧紧的。这个时候，突然“咚咚咚”响起了敲门声，这个敲门声是有韵律的，里艾开心地笑了，因为这是哥哥和她的敲门暗号。

“你是谁？”里艾站在门内，奶声奶气地明知故问。

“我是童话世界里的魔法师。”

“魔法师啊魔法师，你来做什么？”

“我来给里艾仙女送橘子汽水了。”

“哼！我不给你开门，就算你买到了也没有用，”里艾撅着嘴巴假装生气，“迟到了就是迟到了，你整整迟到了三十秒！”为了配合哥哥说的“里艾仙女”，她还特意握着仙女棒。

“求求你了，善良美丽的里艾仙女，”哥哥求饶的声音装得特别像，“请你可怜一大把年纪的魔法师吧，让我进去歇一会儿。”

“好吧，”她还真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我就原谅你，魔法师快点进来坐吧！”她确实是个“善良”的里艾仙女，只可惜，少了点“美丽”。

她其实早就迫不及待想要推开门了，因为开门以后就有橘子汽水了。魔法师哥哥的橘子汽水，是全世界最好喝的汽水。

4.

那天的场景成为她无数个挣扎的噩梦，那条道路成为她不敢再踏开的道路。

哥哥接她从学校回来，马路的斜对面就是便利店。哥哥指了指便利店，又指了指里艾，说：“里艾在这里等我，我去给你买你最爱喝的橘子汽水，好吗？”里艾舔着棒棒糖，点了点头：“不允许超过上次迟到三十秒的记录哦。”哥哥笑容可掬地弯下腰和里艾拉勾：“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可是哥哥食言了。棒棒糖已经被舔得只剩下白色的塑料棒了，哥哥还没有回来。冷风吹过里艾的胳膊，昏沉沉的午后像是永远无法结束。她开始有一种不安的预感，她不安的时候会咬东西，她把棒棒糖的塑料棒咬得残缺不齐。她内心突然慌了，她可以不要橘子汽水了，她只要哥哥。

她离开了地方，她往便利店的方向走去。她听到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悠长，似乎是要把天空撕裂开无比狭长的口子。再往前，她看到了不知何时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如果是在平时，她一定不会在意的。但是，她突然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这种不详的预感让她一步一步奋力挤开人群，她多希望有一个声音把她叫住，她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哥哥对她面带笑容：“里艾小仙女。”然后她就会撒开双腿，离开人群，欢呼雀跃地跑到哥哥身边。但是没有，她只好一点点吃力地往里面挤，她的脑袋撞到大人的腿上，她的精心编的小辫子被女人的包包拉链扯散了，她的手臂被皮鞋踩脏了......最后，她看到了。

一辆很大的货车，货车的轮胎上散发着恶心血腥的味道。哥哥倒在了血泊里，哥哥蜷缩的手指里还握着颜色温暖的包装瓶，是橘子汽水。

那个令人窒息的傍晚，哥哥迟到了，而这一次，是永远的迟到。

6.

她痛苦地发现自己闭上眼睛，也无法睡着。记忆就像一团毛线一样，越扯越多。那些画面就像电影倒带一样，一幕幕在脑海里闪动。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无法释怀哥哥的死亡。以至于她现在，看到橘子汽水就害怕。

她悲伤地垂下眼帘。小时候最喜欢的饮料，成为了一种禁忌。

后来上了初中、高中、大学，直至工作，身边和她关系熟悉的人都知道，自动贩卖机里所有的饮料，可乐、雪碧、芬达、加多宝、蜂蜜柚子、豆奶、椰子汁、矿泉水、酸梅汁、红茶、绿茶......她都可以喝，唯独橘子汽水。

所以有一天，当她听到有一个声音对她说：“喝了它。”她是多么惊讶和难以置信。

但是她确确实实是听到这句话。

那一次，公司组织去秋季烧烤。烧烤结束后，员工们一起在车站等公交车。

她和年晟恰好站在一起。他在车站旁边的饮料自动贩卖机投币，“嘣嘣嘣”冰冷的硬币投进去，就会有饮料掉出来。他把饮料取出来递给她。他一定是不知道她的习惯。因为她眼睁睁看到，那是一瓶橘子汽水。

秋季的温度其实还没有那么冷。但是她浑身都在发抖。刚开始只是轻微的抖动，然后是很剧烈的摇晃。她仿佛回到了十二岁那年，她永远不愿意看到的场景。

她的眼神，她的动作，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向他说明，她在害怕，她在恐惧。

他尽管不明白她在害怕什么，但是他还是伸直了手臂，将橘子汽水递在她面前。

“喝了它。”

这个语气无比坚定。就好像你生活在一个裹了很多层绷带的世界里，这些绷带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的，你习惯了这里面的黑暗。而突然，有一把无比锋锐的剑将这些绷带撕裂开，然后有一阵光投射进来。告诉你，其实这个世界上，是有光的。

这句话并非是一种命令，但在她看来，他不容分说的眼神和语气，是不容拒绝的要求。她无法解释那种说不清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一定是天堂里的哥哥派来的。

她终于接过那瓶橘子汽水。

从十二岁，到二十三岁，时隔十一年，她再次喝橘子汽水。

在她接过橘子汽水的那一刻起，她听到“咣当”一声，她知道，她生命里背负了数十年沉重的枷锁，终于掉落解除了。

7.

她因为一名男子而从此不喝橘子汽水，又因为另外一名男子重新喝下橘子汽水。

这两名男子，势必都是她生命中重要的人。

她是和他在一起以后，才发现他身上的许多可爱之处。比如他童心未泯，在公园里散步时会和小孩子一起抢风筝；他的厨艺极差无比，但是对下厨这件事情又乐此不疲；他坐地铁的时候，常常会睡过头。

这些在别人眼中或许是缺点，在她眼里，却成为了打动她的地方。她做的不仅仅是包容他的缺点，甚至是欣赏他的缺点。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是沦陷了。

“喝下它。”那是一句魔咒。解除了她生命之前的枷锁。同时又开启了另一个宝匣子。

她在梦里，快乐地对哥哥说，哥哥，我遇见了一个人。我喝了他买的橘子汽水。哥哥，我知道，这一定是你在上天为我求来的福泽。哥哥，谢谢你。

8.

她其实是享受漫长的地铁光阴的，即使她在里面难以入眠。但是她喜欢这种长时间的路途。相比乘坐有目的地的地铁，她更喜欢没有终点的地铁。

不过她还是下地铁了。因为这个世界上，每辆地铁都有终点。她在她该下的站下来了。

她在超市里购买食材。三文鱼，藕片，洋葱，芦笋，玉米，蚕豆。两只新鲜的柠檬。美食或许无法一下子弥补她从工作中受到的打击，但是自己制作美食的过程，可以给她的心理带来安慰感。

当她打开公寓的门时，一股空荡荡的冷气扑面而来，她才意识到，这个公寓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走进厨房里，打开水龙头，开始洗菜。当她觉得孤单的时候，她会打开水龙头，水流哗啦啦地往下流，让她觉得一切不是那么死气沉沉，而是有生命在流动。液体也是生命啊，万物都有其生命。她不得不承认，年晟走了以后，她家的水费蹭蹭蹭往上涨。但是年晟在的时候，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设计图稿的时候十分专注，她从来不会在他工作的时候打扰到他，她永远都是在桌案上替他换了一杯又一杯热饮。冷了，换掉，热了，没有喝，等到冷掉，又再换。但是她不在意，她觉得她有职责有义务照顾好他。年晟让她对橘子汽水的恐惧症消失，她为他一天换无数杯热饮又有何不可呢？

但他打游戏的时候，也十分专注。刚开始，她以为是他太入迷了，于是她尝试自己发出一些噪音。比如，她故意在他打游戏的沙发前走来走去，把拖鞋弄得啪啪响；她看电视机综艺节目时，明明是很无聊的一句话，但是她故意笑得摇摇晃晃。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引起年晟的注意。甚至在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换了饮水机的矿泉水之后，年晟才惊愕地发现：“咦，你什么时候力气大到可以换水桶了？”

她记得曾经听过一句话。你的生命里，属于你自己的部分有多少分量？对于年晟来说，属于他自己的部分有多少分量？那么，属于她的部分又所剩有几？

有的答案不必说出口才知道是答案，有的问题也不必问出口等待答案。

9.

他们在一起等公交车。傍晚七点，路灯已经开始亮了。公交车站不远处是饮料自动贩卖机。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怎么样？”里艾渴望地说。

“我在规定的时间内买橘子汽水给你喝？”年晟对这个游戏已经烂熟于心了。虽然他有时候会不解她对这个游戏的偏执，但是为了满足她，他也乐此不疲。

里艾点点头，眼睛里面有光在闪动。不清楚那究竟是路灯的光呢，还是天空里提前出现的星光。

她其实知道他游戏一定会成功，因为这个自动贩卖机就离他们五步之遥。但是她还是很喜欢这个游戏。在游戏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回到了十二岁，虽然魔法师哥哥弄丢了，但是这么多年了，里艾依旧没有把里艾小仙女弄丢。她的眼角湿润了。魔法师哥哥，你不用担心，年晟也是魔法师，他也会变橘子汽水给里艾小仙女喝。

他走到饮料自动贩卖机前，投下钢镚，“扑通”，橘子汽水掉落出来。他伸手接过饮料的同时，口袋里面的手机振动了。

她站在他的对面，她看着他左手握着橘子汽水，右手拿着手机接电话。他开始聊叙起来了。夜色越来越凝重了，他们站在彼此的对面，她安静地听着年晟不紧不慢的闲谈，通话里还不时插入笑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像沙漏一样。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滴答答。

她的眉头皱了起来。

大约过了五分钟，他回到她的身旁，为她拧开橘子汽水的瓶盖，递给她。但是她没有接。

“你迟到了。”她语气有些不悦，哥哥是从来都不是故意迟到的。她承认，五分钟的电话并不算很久，但哥哥唯一的一次迟到记录是三十秒。她回想到小时候，里艾小仙女她撅着嘴巴对门外的魔法师哥哥说：“哼，迟到就是迟到了，你整整迟到了三十秒，我不给你开门。”

年晟握着橘子汽水的手臂尴尬地停滞在半空中。

10.

“迟到就是迟到了，我不会给你开门的。”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说了一句让他莫名其妙的话。他是魔法师，他怎么可以迟到呢？可是，他就是迟到了。但是她是不容许她的魔法师有任何松懈的呀。当他迟到的时候，他不知道，她已经为他关上了某扇门。

“迟到的橘子汽水，就不能喝吗？”他的语气带着不耐烦和埋怨，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耐心受到了挑战。但是在他说完这句语，就后悔了。因为他看到里艾惊愕地看着他。她的眼睛从原本的干干净净，变得发红，然后像湿布一样滴水，一发不可收拾。

她该如何向他解释呢？她该如何把内心巨大而艰难的想法告诉他呢？要她说，她只是以为这是童话，她以为自己是里艾小仙女，童话故事里的魔法师永远不会迟到的。要她说，她这十几年来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她生命里肩负了太多沉重的东西。要她说，世界上原本最爱她的那个人在十二岁时离开了她，她原本以为他可以接替做一个负责的魔法师。要她说，她在那么多的人里，才挑到了他一个人来做魔法师呀，可是他却让她失望了。要她说，失望是什么，失望就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她发现，“说让别人听得懂的话”对她来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她像一只松鼠突然被踩到了尾巴，她一下子才意识到，他们交往了这么久，但是他对于哥哥的事情一无所知。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如果她连哥哥的死，这个于她而言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都不曾向他吐露过，那么，他们关系其实并不那么紧密。

10.

煎锅里放了黄油，她其实是不太会控制这些配料的用量。她把煎锅加热，直到这些黄油都溶化。三文鱼用小火慢慢地烤。她下厨的时候，桌面通常都会有点凌乱，而年晟下厨的时候，桌面可以保持很干净。以前年晟抢着要下厨，但是最后往往变成她在下厨，厨艺糟糕的他在旁边替她一边收拾。她突然眨了眨眼睛，只有在这些时候，她才会回忆起他，回忆起两年前的生活。什么时候，活着的人，也要用“回忆”这个充满伤感的词了？

她当然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午后。阳光透过精致的八角窗，透过新买的日式田园半遮光窗帘，投射在客厅里的木板上。他坐在沙发上打游戏，她走到他的身边，把他的游戏机收起来：“你走吧。”他怔住了。他所有的工作设计图稿，她都小心翼翼地替他收了起来，她把这些重要的图纸收拾起来放在行李箱里给他。

“你走吧。”她说这句话时，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突然发现，相比说话，他们更习惯沉默。他其实是想开口说点什么的，但是他看着她略带冰冷的脸庞，欲言又止。

最后他拖着行李箱离开的时候，注视着她的面庞，他说：“里艾，你要记住，我们的结束，是你让我离开的，不是我自己要离开的。”

可能是因为切洋葱，所以眼睛热辣辣的。

“里艾，你要记住，我们的结束，是你让我离开的，不是我自己要离开的。”在他走了之后，她反复重复这句话。他不知道的是，她蜷缩着身体坐在地面上，一直到天暗了，她也没有开灯。在黑暗里，她很明确，她独自一人。她觉得寒冷，但是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为她披上衣服了。她终于承认自己在难过。

“喝下它。”他第一次开口对她说话，就是这句话。她头一回认真打量他的面孔，也是那句话的时候。

她仰头的时候，眼泪滑落在自己冰凉的锁骨上。

哥哥，我身边，又有一个人离开我了。

11.

三文鱼已经煎成金黄色了，她把柠檬汁倒在金灿灿的肉块上。终于好了。

她在碗橱里甄选一番，最后选了一个别致的缠枝纹瓷盘，将柠香三文鱼小心翼翼地放在上面。她洗手过后，坐在长长的餐桌前，闭上眼睛，小声祈祷。祈祷什么呢？祈祷明天上班的时候，可别再出差错了，不要再挨骂了。没有办法，她嘟了嘟嘴巴，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无论多么漫长充满温情或者苦涩的回忆，最终也会戛然而止，回到繁琐的现实事务里。就好像无论你在做柠香三文鱼的过程把它当作是多么巧夺天工的工艺品，它们最后也只是入肚沦为排泄物。

然后，她轻轻踮起脚尖，从橱柜上取下一个瓶子，她为自己，珍重地，倒了一杯，橘子汽水。

哥哥，她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释怀的笑容，这个笑容让她此时此刻看上去，无比端庄神圣。她说，哥哥，你在天堂里不用担心我没有橘子汽水喝，虽然你和他都走了，但是现在的里艾小仙女，已经是自己的魔法师了。我终于可以自己买橘子汽水给自己喝了。我过得很好。你在天堂里也要过得很好。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我答应过哥哥你，会好好照顾爸爸妈妈，所以我已经提前买好了年假回家的机票。

12.

哥哥，你没有迟到，是里艾迟到了。

橘子汽水的味道，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