肿胀的王二

写过好多的作者，从没写过我最想写的。

王小波，十一年前开始读他，那个时候，他还被小众读者捧在角落里暗自惊叹；十一年后的今天，他已经家喻户晓。这种“家喻户晓”和鲁迅被写进课本里性质差不太多，并非好事，让我尤其难受，所以我几乎从来不写。

“一想起你，我这张丑脸上，就泛起微笑。”

“ 你要是愿意，我就永远爱你。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永远相思。 ”

……

这是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的话，大部分人知道王小波都是因为这些讨巧的网络式话语。少有人知道那个永远肿大的王二，那只特立独行的猪，蹈海的妖妖……他把自己拆解了，一点点藏在无数个句子里，再把句子放进无数部作品里，而人们发现一个最好理解的句式就以为那是王小波，一个完整的他。

人们在喜欢一个小有才气的段子手，而不是一个大沉思的写作者。

沉思的写作者在一个极其压抑的体制里，讲平等，所以有了《沉默的大多数》。平等这件事情，他讲了许多遍：讲男人和女人，他说“一个人不懂得尊重女性的权力，就不能叫做知识份子”；讲男人和男人，他与李银河一起写了《他们的世界》，史无前例地以人文关怀及社会学的态度走进同性恋的群体；他写人和动物，他眼里的猪是有想法的，当他因为工分，把垫在猪栏里新鲜得没来得及沾上一点猪粪的泥土当肥料挑到山上的时候，猪的眼里满是嘲讽。一个万物都平等的世界，在平常人的眼里是荒诞的，在他眼里合理。

每个时代，都有人在肿胀，越压抑越肿胀，王小波生活的正是一个极其压抑的年代，这种肿胀便在许多地方张狂而又隐晦地体现出来。精神的肿胀以外形来体现，《红拂夜奔》里踩着两丈高的高跷，晃荡着巨大的生殖器行走在洛阳城泥水里的李靖；那个在《黄金时代》及前前后后许多部作品中反复出现的，生猛的王二。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肿胀的。

沉默的大多数其实也是肿胀的大多数，肿胀成了沉默惯了的人的力量，以备在允许的条件下发出精简而有力的话语。

“说这辈子我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做一个一无所能，就能明辨是非的人。”（我们的网络世界里有太多的人靠一无所能明辨是非而生）

“ 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

沉默的人也大都借着肿胀反抗着“锤”。

最开始看王小波正是从《沉默的大多数》开始的，后来又看了两遍，说不上有多好，平常的讲述，平常的道理。只是对于当时候懵懂的我而言，他像一个会讲点道理，又不急于让我理解的大哥哥，一边给我一点点讲解他理解这个世界的逻辑，一边为我打开了另一个，让后来的我惊喜不已的世界。

有人说，喜欢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是去走一遍他走过的路。我几乎一本不落地，看了王小波看过的书，所有他在小说或杂文里提到过，我能买到的，都有拜读，从没有过失望（我发现这是一个找书的最佳路径）。

王小波说，他读了《情人》就了解了什么叫现代小说艺术，读过王道乾先生的译本便知道什么是现代中国的文学语言。我后来把杜拉斯找出来看，找译本小说，多数都会先翻翻有没有道乾先生的译本。译本间的差异，我还没有仔细对比过，但关于杜拉斯，我想她是迄今为止最惊艳到我的女性作者。

杜拉斯的语言风格其实和张爱玲有些相似，精准而刻薄。但她俩间最大的差异是，杜拉斯格外坦诚，她讲述自己和讲述他人一样，客观且毫不留情，她把自己剥得所剩无几，里面有肮脏，有不堪，而她毫不在意，叼着咽看你观察她时的反应。张爱玲则不然，她言语的外放和她心中的内敛是成正比的，她写肮脏龌龊，而这肮脏龌龊里是绝没有她的。两者都有深邃独到的地方，后者是精美的故事，而前者更关乎现实与人性。

还因为王小波的评价看过《少年维特的烦恼》。如果深究，维特像极了王二。两者都是在压抑而又虚无的环境里独自清明、肿胀、无奈。只是王二以他流氓的方式活了下来，维特在肿胀里消亡。

我还因为王小波，硬着头皮啃过一些让人头大的砖头书，比如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当然，最后并没有看完。

如果我是理工科，如果不是因为计算机二级两次都挂在代码题上，我估计还会去研究一下计算机语言，像他一样兼职编点程。

不是刻意的模仿，也不是想成为另一个王小波，只是，人的成长本身便带着一定的盲目性，有一点线索，并且每一次探索这个线索时都有惊喜，那就算是方向。

现在，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读王小波了。但我最初的一批文学、哲学，甚至是历史的积累，都来自于他。我以后如果能真的写点什么，也一定有一部分他的功劳。所以，我的内心里一直住着一个肿胀的王二。我很庆幸，在十一年前那个不太明朗的午后，我认识了一个不那么好看，甚至不那么和善的“痞子”式大个儿。

如果你喜欢一个歌手，请务必去现场听一次他的演唱，那些电视里、DV里、APP里听到的都不是他；如果你喜欢一个作家，请务必看一下他那些不太被人提起的作品，以及他读过的书，他沉迷过的事物，网络上疯传的，都不是他。

我讨厌有人动不动和我说王小波。

除非他同时跟我说起妖妖、说起李靖、说起罗素、说起杜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