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丛曦从噩梦中醒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腿。腿上的伤疤已经淡的几乎看不见,然而她还是皱了眉头,浑身打了个战栗。梦里丛曦和父亲丛聪正在做一个高难度托举,丛聪没举稳,她砰地一下摔下来。手机的闹铃还在叮叮响,她一把拿起,屏幕上"两周年"三个字的日程提醒格外扎人,她这才发觉,她已经将近两个月没去舞团上班,后天就是母亲忌日,她必须得回镇一趟。而退团申请静静躺在桌面上,白得耀眼。
两个月前,丛曦参加舞团的首席选拔,跳双人舞时她心下紧张,狠狠地摔在舞台上,摔伤了她一条腿,也摔没了她成为首席的希望。她养伤养得渐渐疲懒,不仅身体,更兼心理。她是17岁那年被舞团破格录取的,从小镇到城市,父亲丛聪努力了半辈子的事,她好像简简单单就达到了。
丛曦叹口气,订下来一个晚班航程。她先将信息告诉了老家的挚友 而后点讲许久未联系的父亲丛聪的页面。
丛聪的朋友圈更新了几条内容,标题都是"豪华阵容""盛大表演"此类文字推送,还有和xx市舞蹈家协会成员的合影,下面是"老丛,你真是我们的榜样。""老丛也太厉害了!"这样的评论。大概是最近又排新剧了吧。她盯着丛聪朋友圈背景上从未变更的灯火辉煌的剧院和头像里丛聪扮演主角时得志意满的笑容,心想,倒是她这个在小镇的父亲,活得比谁都风光。她将输入框里的文字删去,聊天页面干干净净,只有三个月前丛聪发的信息:"要是实在呆不下去就回来吧。"
丛曦乘着小车,找到自己订的酒店。她看着窗外,一栋栋楼都不复当时模样。车停下来好久,她仍在皱着眉头仔细辨认这是哪一条街道。司机催促她,她愣愣地问师傅这里还是以前的xx路么,师傅不耐烦地点头,普通话说的很标准。第二天她去墓园,发现母亲的墓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束花已被放在上面。丛曦蹲下去把原本那束花挪得远了些,将自己的放近。她看着照片上母亲的脸,轻轻地说:"妈,我真不想跳了。"
母亲和丛聪是当年小镇上著名的"神仙"伴侣。只是丛聪向往着大城市,母亲只想安然留在小镇。分歧让他们渐行渐远。去舞团那年母亲去世,丛曦才跟丛聪的联系略微多了一点。
她沿着小时候那条街一直走,嘴里念叨着那些她没见过的店铺新名字。到了一个剧院前,她脚步一顿。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丛曦转过身仔细端详发现这就是丛聪发在朋友圈内的剧院。一张新海报挂在外边,熟悉却陌生。陌生的是走近了她才看到,几台硕大的推土机就在门口,楼顶已然是半个大窟窿,雪花全飘进去,音乐隐隐约约地出来。灯光一闪一闪,倒和道路对面大超市前的霓虹灯一样,只是一个明显是年代已久电路失修,一个是时兴招徕顾客而故意设计。新海报掩盖着一张破烂的旧海报,红色的粉笔在海报旁的黑板上写着: xx 舞团 最后一场表演 表演者:丛聪等。旧海报是丛曦记忆中的那一张,丛聪和母亲都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
原来,这就是他所谓光鲜亮丽的生活。
丛曦走进售票处。红色掉漆的"售票处"三个字和上世纪绿白相间的墙壁映衬着,看门的老头打个哈欠,懒懒地说"二十五",催促她进去,提醒她已经快结束了。丛曦想起自己舞团最低一百八的售价。
丛曦将口罩拉高,挑个偏僻角落坐下,她觉得有些冷,像小时候一样将腿盘在座位上,静静地看台上一举一动。一曲终了,台上的演员三三两两,台下的掌声稀稀拉拉。演员鞠躬谢幕,观众陆续离场。丛曦也准备离开,却在这时候听到了丛聪在用话筒喊她:"曦曦。"
她转头,丛聪大汗淋漓,微笑看着他。丛曦缓缓走过去。丛聪转过身接着收拾场景。"不都要拆了么,何必再收拾。"丛聪此时正扶着腰想站起来,听到这句话顿了一下。他知道她正在端详四周环境,真实状况早已瞒不过丛曦。丛曦腿上的伤仿佛隐隐作痛,她脱口而出:"我不跳了。"
丛聪恍若未闻,只是走向后台,留丛曦一人在台上。
"咚一咚﹣﹣咚咚﹣-"丛曦听到这个音乐,猛地转头,询问地看向丛聪。丛聪只是向她点点头。《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她听出来了。这是一支哈萨克族舞蹈,也是母亲的招牌剧目,很少有汉族女人能将活泼兼妩媚跳得那样恰到好处。同时,是丛聪在小时候教自己的第一支舞蹈。丛曦的手自然而然地挽起一朵花,脚步动起来,这段旋律已经刻进生命里。
"爱是人们心中的花儿,爱的花儿将千姿百态永远这样红。"母亲是这么解释的,丛聪也是这么跟她说的。雪山上最红的就是花,裙摆在冰的天地里绽放,那是对爱情的向往,也是对生命的赞歌。她跳得酣畅,这时候升职加薪的压力不再,有的只是最原始的,身体的韵律。简陋的舞台是高级剧院,窟窿里投下来的路灯光就是最好的光源。余光间她瞅到那张破旧的海报,惊觉这个舞步和服装与当年的母亲一模一样,笑容和年轻时候的母亲何其相似。一曲终了,鼓声渐息,取而代之的是机器轰隆隆的声音,丛聪笑道: "唉,要结束了啊。"分明已是哭腔。
雪下得越来越大。丛聪替丛曦拦车。丛曦拢了拢身上的围巾,哈出一口白气,与丛聪并肩站在一起,一言不发地看着两台推土机将一个过去的时代推倒。"练功房、化妆室、舞台……"丛聪随着机器的进度一点点念出已经接连变成废墟的剧院部分。他太熟了,以至于眼里是湿润一片。丛曦在旁边沉默,她微微喘息,擦掉额头上刚刚因为跳舞留下的汗。一股药草味钻进她的鼻孔,丛聪扶着腰,护腰显得身形累赘。她眼睛一酸,却没掉下泪。
"曦曦…"丛聪将行李箱给丛曦搬下来,目送她进航站楼。丛曦咬了咬嘴唇,接过来,轻轻道:"你以为我是你啊。"她提着箱子向前走了几步。丛聪站在原地候着。
"哎,那个,老丛,下个月有我演出,给你留票了。你…爱来不来。"丛曦顿住,没转身,在离丛聪几米远的位置大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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