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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同渡

与君同渡

作者: 敬茶人 | 来源:发表于2018-09-23 02:16 被阅读0次

    1

    东汉末年,三国战乱。北方战事频仍,灾害连年,百姓流离,人间惨淡。

    俗话说“宁为太平狗,莫作战乱人”,任何王朝标明为“末”的时期,都是百姓众生饱受痛苦的灾难岁月。

    真可谓死易活难。

    尤其是北方地带,气候干燥寒冷,物产匮乏,天灾到来之时便更显脆弱,本来一年只能有一季粮产,一旦遇到旱灾或蝗灾,粮食产量就会锐减。每当这时,北方游牧民族为了生存,便会不得不选择南侵,抢占更多的生存资源。

    而北方百姓遇到饥荒之年为了活命,要么会逃亡到南方,要么聚众选择夺取官家的屯粮。

    而死于战乱与饥饿的百姓,更加多不胜数,到了最后,甚至会出现噬食人肉之极端行为。着实令人哀叹。

    话说那盐商后代季云珩觉得这正是向北方贩卖高价盐的好机会,便带着两个家丁冒着九死一生之险从河东(即现在山西运城)一路北上。

    盐在古代实属稀缺之物,若说农业社会的温饱需求大部分可以靠自己解决,唯独盐需要通过商人供应。

    在很多朝代,盐都归官府管控,到了西汉,刘邦与民休息,轻徭薄赋,食盐可以由商人经营,很多富商大贾与地方诸侯因此财累万金,那季云珩祖上便是靠此发家。

    至季云珩这一代,家道早已比不上祖上,好在贩盐之路早先因为官商得利已被祖上打通,加之祖底深厚,季云珩家中虽不至大富大贵,却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衣食尚且无忧。

    那季云珩瞅准的,正是时局的动荡不安。越是动荡的年代,富的才会更富。

    当然,惨的也会更惨。

    季云珩这一趟行脚还算顺利,为了安全起见,所带盐并不多,但架不住人无盐不能活,涨个几倍价钱也不少赚。

    直至季云珩行至邺城(即现在河北省临漳县),才知战争的真正残酷与可怕。

    2

    此时已值秋末,万物凋败,百鬼哀嚎。

    本来因为旱灾粮食收入锐减,加之时局动乱,邺城村中到处可见饿死之人。

    人们已经将能食之物食之殆尽:树皮与草根,老鼠与昆虫,然,饿死之人仍然无数,活下来的人,甚至开始啖食人肉。

    季云珩亲见饿得骨瘦如柴之人将一瘦弱的老者放至大锅之中煮炖。

    胆颤心惊之中,季云珩与两个家丁急忙调转行程,决意回到河东。

    未等行出邺城,天色已晚,更深露重,北方不平,季云珩便到一客栈落了脚。

    这一路上连惊带吓,连顿饭都未吃,终于安定下来,季云珩便觉得胃中饥饿难耐,于是唤店主准备食饭。

    那店主方脸立目,眼中之光寒意暗闪。

    季云珩亦强撑住场面,不疾不徐看了两个家丁一眼。

    这信息有二。一是暗示店主最好莫对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动恶念;二是暗示家丁即便休息,也须时刻警惕,坐眠戒备。

    这次出来,三人身着布衣,不饰梳洗。在外不露富,这是所有商人都懂得的规矩。

    店主也不傻。这三人外地口音,住得起店,吃得起饭,也非寻常百姓。

    于是店主问道:“客官吃什么?”

    季云珩说道:“天色已深,店家有什么便做什么,饱腹即可。”

    店主说:“确实如此。店中肉已卖完,菜又短缺。”

    停顿了一会儿,店主又说:“客官稍等片刻,我去先取一个蹄髈来。”随后便向后屋走去。

    季云珩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那店主从后屋拉了两个女人向厨房拖去。

    这两个女人身材削瘦,衣脏发乱,先是悲泣哀求,后是大声呼嚎。

    店主并不理会,使出的狠蛮之力令二女子无法挣脱。

    店主进了厨房后将二女一扔,对大师傅说道:“先取这两脚羊各一只蹄髈。”

    店内油灯昏暗,窗外秋风厉啸。这更映得眼前此状骇人惊心。

    那季云珩心中一震,忽然想起白日里所见老者被汤镬炖煮之景,一阵寒意生起。

    他意识到,店主要给他们吃的,是人肉。

    季云珩连忙起身追至厨房,撩起布帘说道“且慢!”

    谁知与他这句“且慢”同时发出的,还有一女子的惨叫。

    布帘之后的景象,吓得季云珩立刻变了脸色。

    只见那大师傅手起刀落,将一女子的左臂齐刷刷从肩部砍落。那女子连连后退,肩部血流不止,面色惨白,叫声异常惨痛。

    那条被砍下来的胳膊如同一根奇异的枯树枝一样,就那样躺在地上。

    这就是店家所说的“蹄髈”。

    季云珩放下布帘冲到门口便呕了起来。似乎连同心中的惊噩与悲惧一起呕了出来。

    又似想起来什么似的,季云珩又回到厨房,对店家说道:“不要再砍了,我一只蹄髈也不要。这两个女人,我买了。”

    店主依然面无表情,看了两个女人一眼,说道:“我们这确实缺粮食,但是不缺两脚羊。客官出钱买去就是。”

    最后季云珩以五十五铢钱加剩下的盐将两个女子赎买。

    这客栈无论如何是住不下去了,刚才他们砍的是女人,半夜说不定砍的就是他们。

    于是季云珩与两个家丁,带着两个女人连夜离店。

    3

    那夜他们在荒田里的一座破庙歇脚。

    断臂女因为失血过多,已经奄奄一息了。

    但意识尚在。她气息微弱的恳求季云珩将她杀掉,恳求季云珩助她解脱。

    起初季云珩深感为难,但眼见女子痛苦难耐,即便不将她杀死,她也撑不了多久,也将在极度痛苦的煎熬之中慢慢死去。

    想到这里,季云珩便叫家丁将另一女子带到庙外,从靴侧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入女子心脏。女子登时毙命。

    两个家丁将女子拖到庙后以枯草草草掩埋。

    另一女子扑通跪在季云珩面前,不停磕头。

    季云珩有些惊讶地说道:“姑娘,这是为何?是我怕我杀了你?”

    “不是。”姑娘抬头说道,“大人将我姐妹二人救出来,这样心善之人又怎会杀我?一是感激大人助姐姐解脱,虽然人怎样都难逃一死,姐姐如此惨状,速死于她便是解脱;二是请求大人将我带走吧,我愿意做牛做马跟着你,愿意为奴为仆伺候你。”

    听罢此言,季云珩哀叹一声:“都说北方连年战乱,却不知已经乱到这般地步。民不聊生,饿殍遍地,甚至以人为食,令人触目惊心,实在太过悲惨!”

    姑娘说:“想必大人居于太平之处,又怎会知道今天所见,只是世间惨相的十之一二呢?”

    于是季云珩扶起姑娘,听她说起自己的身世。

    姑娘说她姓周,名嬑。今年十五岁,断臂而死的是大她一岁的姐姐,娘亲死得早,姐妹二人与父亲艰难过活。

    年景好时尚能维持温饱,若遇天灾则衣食无继,能否活下来全靠运气。谁知天地不济,时局动乱,天灾偏又逢人祸。

    人性之恶往往在生存困境之中显露无疑。为了生存下去,村人开始先食死尸,渐渐地,食老弱病残之人,父亲在时她们姐妹二人尚有保护,无奈父亲常年劳累加之饥饿疾病,不到四十便病故身亡。

    两姐妹年纪尚小,便被伯父卖给那家客栈做“两脚羊”。

    季云珩不解这两脚羊之意。

    姑娘说,食用年老之人,叫“绕把火”,因为枯瘦肉老,需要添柴久烧;食用孩童叫“和骨烂”,是因为孩童肉质鲜嫩;而“两脚羊”,则是指女子,因为女子之肉鲜美,食用之后甚至不羡羊肉。

    姑娘说,原以为今夜必死无疑,却没想到得大人相救,其姐虽死,却远远好过生不如死,并且尚得掩身之地。

    彼时寺庙之中昏暗,只有那秋月的光亮与满天星辉流落一地。

    姑娘叙述得平静,甚至让人体会不到情绪的波动。

    季云珩与家丁久久不语。

    末了,季云珩说道:“歇息吧。姑娘,我明天带你一起回去。”

    姑娘并没有说话。她哭了。

    亲见姐姐左臂被砍,转眼阴阳相隔;亲述人间悲惨苦难,险些成为两脚羊丧命——这些时刻,周嬑滴泪未流,却因为季云珩的一句话泪流满面。

    也许,没有什么能比在黑暗之中望得一束光亮更让人既脆弱又坚强了。

    4

    历经长途跋涉,季云珩一行人终于回到了河东。

    路上除去各种花销与赎买周嬑姐妹二人,这一趟根本没赚什么钱。然而心中所受的震撼,却是钱买不到的。

    到了季家,周嬑没有见到夫人。只有季云珩的母亲老夫人。

    老夫人见到儿子便流下泪来。

    季家仅季云珩这一根独苗,却没能继承祖上的商贾风范,偏偏那季云珩要趁着北方战乱去卖高价盐。自他走后,老夫人日日诵经茹素,祈盼儿子平安归来。

    季云珩将周嬑交给母亲。那周嬑非常勤快,且不多言,在老夫人身边做了一个婢女。

    河东时局勉强算得上安稳,几月下来,周嬑竟然胖了些,梳洗干净之后,也是个清秀俏丽之人。

    老夫人与周嬑甚是贴心,将她当成半个女儿对待。

    半年之后,老夫人有了将周嬑收为儿媳之意。

    但是老夫人心有顾虑,思虑良久,决定对周嬑全部坦陈。

    季云珩大周嬑十岁,曾娶一妻。

    二人感情尚好,却总是不能生个一儿半女。

    第一次胎死腹中,第二次妻子已经足月临产,却因难产母子双亡。

    季云珩之父心中哀绝,种种经历,皆验证了季云珩幼时一位算命先生的话。

    那先生说,季云珩克妻克子。轻则有妻无子,有子无妻;重则妻子皆无,恐怕这一生再无后继。

    再细问缘由,先生只是说季家公子前世罪业深重,此生才得此报。

    妻子死后季云珩坚持不再娶。既然克妻克子,又何必害那无辜性命。

    谁知那季父急气交加,一病不起,未出半年便一命归了西。

    听完这番话,周嬑跪在老夫人面前说:“嬑儿不敢做妻,只愿为大人为奴为妾,哪怕是有子无我,哪怕为季家留下子嗣后就死去,我也心甘情愿。若无大人相救,今天我早已经不知成为谁人肠中之肉,我愿以我命换来季家烟火延续。”

    老夫人心中感动,当即叫来季云珩,周嬑跪在季云珩面前,将那番话陈述与他听。

    面对恩情深厚之人,周嬑说得情真意切,若季云珩不同意,她长跪不起。

    见季云珩仍然为难,似有拒绝之意,老夫人痛陈道:“难道还要让我也跪在你面前吗?你爹他死得难道很甘心吗?”

    再无他法,季云珩只得同意。

    5

    与季云珩成亲后,周嬑愈发觉出他的好。

    心善性清,对她恩爱有加。

    与周嬑成亲后,季云珩也愈发觉出她的好。

    孝顺勤勉,对他温纯恭顺。

    半年后,周嬑有喜。

    老夫人与周嬑欣喜期待,季云珩却是十分焦虑。

    有妻无子,有子无妻,甚至妻子皆无。

    相处这样深久,季云珩宁肯有妻无子。之前不肯再娶,便是他不忍再有人为季家香火而搭上性命,更何况现在这个人是周嬑。

    离临产日期越近,季云珩越紧张慌乱。

    谁知这虽然是周嬑初次生产,却是出奇顺利。

    是个男孩儿。母子平安。

    季云珩真真切切地感到心中一颗大石头落了地。

    眼前小小婴孩带给他的感觉竟然是那样奇妙,仿似一根无形之线将他们父子的心拴在了一起。

    周嬑头发混着汗水贴在面颊上,虽然产后虚弱,神情却满足而又淡然,这令季云珩尤为心疼。

    “还不摸摸你的儿子?”周嬑说。

    季云珩突然觉得很紧张,根本不知道如何抚摸,这婴儿皮肤柔软得仿佛一破即破,他轻轻以手指拨弄着婴儿的左边脸蛋儿,那婴孩竟然闭着眼睛将嘴向左探去,季云珩说:“你看你看,他在寻我的手。”

    老夫人笑说:“那是他在寻奶吃呢。”

    周嬑却通过季云珩手指下面的空处,看到婴孩儿左肩处有一道暗线。

    她轻轻撩开婴孩薄被,她与季云珩都愣住了。

    那男婴左膀上环着一条红线样的胎记。犹如刀剑砍过留下的痕迹。

    有妻无子,有子无妻,甚至妻子皆无。

    但此时,母康子健。

    一瞬间,季云珩与周嬑都明白了这孩子的来历。

    这是周嬑断臂而死的姐姐,因为季云珩的善行前来报恩。

    此后季家日子始终安稳,季云珩与周嬑恩爱情深,举案齐眉。

    只是周嬑一直再无所出。周嬑曾劝季云珩纳妾,季云珩不同意。

    得妻如此,儿子平安成长,已然是老天的恩赐,有此福分,又何必多求?

    季云珩之子无病无疾,聪明俊秀,健康成长。并且承继了祖上商贾风范,将季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之后娶妻生子,对父母孝敬承顺。

    季云珩与周嬑度过各自的人生劫难后,余生恩爱,颐养天年,最后于春光之中同时溘然长逝。

    6

    世间万事皆于因果中轮转,那算命先生,又怎能不知季云珩与周嬑来历?

    那季云珩前世本是一苦命女子,名为安芽。安芽被继父奸后生女,女儿不知所踪;后嫁一男人董柽为续弦,因为恶欲将男人女儿莺子推入井中,却怎知那莺子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安芽死后万般悔恨,决绝跳入那三途川的腥红河水之中,她不甘,她不弃,她只愿来生再与女儿相聚,护她性命,守她安稳,不能同生也求同死。

    安芽在那河中不知被毒虫恶蛇噬蚀了多少年,终于随莺子的灵魂投生而去。

    她们生于两地。安芽为河东季家公子季云珩,莺子为邺城周家二女儿周嬑。

    本无经商天赋的季云珩突发奇想到北方贩盐,一路风险,只救得周嬑归来。

    而那被季云珩亲手刺死的周嬑之姐,便是季云珩前生安芽的继父所投生。

    因季云珩前生杀死亲生女儿,今生果报里本该无子无女,但他在周嬑姐妹二人命悬一线之时用尽钱财出手相救,于是善业与恶业转换,因果交替相生。

    季云珩待周嬑深情忠贞,一如安芽于那三途川中所发之愿:与她相聚,护她性命,守她安稳,不能同生也求同死。

    而侵犯安芽的恶人继父,一世受尽惊惧苦痛死于季云珩之手,一世成为季云珩之子报恩而来。

    原来善念与诚心,是可以补救残缺与遗憾的。

    话说那算命先生当年看到这一层因果后,便不肯再细透因缘,大笑而去。

    看透不能说透,天机不可泄露。

    做善造恶随他去——善恶总归不会落空。

    如此,这遍布恩怨情爱的世间,方能恒久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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