缔姻

作者: 烟霞不系舟 | 来源:发表于2020-06-22 16:54 被阅读0次

    但凡大户人家,都有个好高之病,誓要拣个门当户对的女子,方与其家族缔姻,文家是方圆百里的大户,为了家族繁荣,自然也不例外。

    在白水县,文赵周三家,数代互修秦晋之好,以固家族基业,而文家大少爷文景,自幼时缔姻赵氏,由周姥往来两家,正是媒妁之言,今已舞象之年,文家已然门庭若市,几被人踏破门槛。

    人们为图吉利,喜欢借着节日的余庆,筹办婚事,趁着老佛爷大寿刚过,当地一些大户争先派人前往文家说媒。又或是说,他们抱着侥幸的心理居多,若是老佛爷一时开心,欣然应允这门亲事,便能攀上文家这棵大树,多少择取福荫。

    继老佛爷大寿第二天,即民国十七年三月二十日。那天,白水城的媒婆穿得花枝招展,络绎前来,门口司阍难以拦下,无奈任由媒婆们进去,并急忙派人通报。

    这些媒婆,向来跑遍富贵人家,但在她们进入文府之际,多少感触,大多眉色不一。

    满园春色累累,清风徐徐扑至,入眼是春暮绿漪,虽无高台广池,却见庭院深深,整个玉屏压境而来。

    “这文家就是气派,跟御花园一样,你看看这盆景,再看看那楼台,处处景致优美,与那玉屏峰遥遥相映。”

    一媒婆轻摇蒲扇,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对着其他同行手舞足蹈,这由衷的赞叹,毫无违和,仿佛她是才这儿的主人,向着众人一一解说。

    “这样的风水宝地,案山明堂、水流曲折蜿蜒,可纳福纳财,且家宅安详,外洋宽阔能容万马,可致后代鹏程万里、福禄延绵。”

    有人不服道,与之暗暗较劲,后有数人迎合,些许媒婆议论,连同风水上的术语都说出来,足以证明了她们的斤两。

    “大家好话好说,莫要拆了他人的台,都是这行混饭吃的,日后好相见。”

    一位姓赵的老嬷,看出势头不对,打起了圆场。在媒婆中,她的资历最深,多少有人听之,更重要的是,她以前是这白水城少有的官媒之一,不像如今,清政府下台后,都是些私媒。

    “还是赵嬷嬷通情达理,不像一些人,只知暗地里打秋风,见到个子矮的,恨不得多踩一脚。”

    一位稍胖的媒婆,言语轻佻,侧脸斜视众人,唯对赵嬷嬷笑脸相迎。

    这话不说还好,可一说就在人群中炸开了锅,十来个媒婆,争相嚷嚷着,堵滞在青石道上,七嘴八舌讲不开去。

    “何人在此喧哗?”一株黑松下,老管家突兀责问,不知何时出现,他本在堂内交管事务,听到屋外人声嘈杂,故而巡视,却见白水城的媒婆几尽在此,不知争论什么,无尽无休。

    但见人群骚动,几人蹙眉而望,瞬又回目,大多不瞅不睬,老管家吹须突眼,亦是无计可施。

    “你走的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事情成不成,各凭本事。”

    一媒婆言辞不悦,这群人全然将老管家抛之脑后,一旁赵嬷嬷摇头叹息,步伐蹒跚地向老管家走去,她走近老管家身旁时,还不忘取笑道:“老友走吧,你还是那么好说话。”

    “岁数大了,身体有恙,还想多活几年,再者我还有个不肖孙子,需要她们多费唇舌。”老管家言辞颇是玩味,他的步伐不是很快,重心不是很稳,似有隐疾缠身,赵嬷嬷看在眼里,感触时光催人老,未想老友如此看得开,不由轻叹:“我们先走吧,这些人可不会落人身后。”

    两人刚走不久,后有数人跟上,期间少有争论,其余人不多时便也散了,自是不愿甘人身后,虽见琳琅满园、春色无边,多是欣赏,不再吵闹。

    仙客居内,老佛爷早已差人备好点心,烫好的香茗此时也被人送至,这一路遗香,盖过百味。

    今日的堂宇,一尘不染,光泽如阳光般柔和,让人内心舒适。那赵嬷嬷挨着老佛爷坐下,其余之人络绎入座,行为谨慎,丝毫不敢造次。

    老佛爷轻托茶舟与茶碗,将茶盖轻翻一道缝儿,欲举到嘴边小啜,却又停下,偶然间似是想到些什么,便向赵嬷嬷问道:“未曾料想,你容芷妹子居然前来帮人说媒,不知周婆近来可好?”

    赵嬷嬷乃一老妇人,一生未嫁,她身体本就厚实,如今却皮肤松垂,皱纹爬满额头,虽是浓妆前来,却难掩面容憔悴,她迟疑了一会儿,本欲开口,可想到周婆近况,便也缄默不言。

    见赵嬷嬷欲言又止,老佛爷托着茶舟,右手拇指中指轻提碗盖,在碗面、碗沿上轻拨,后将碗盖半沉入水,由里向外滑动,推了三下,在缝隙中啜茶,如此分三次吞下,并示意众人品茶。

    这些媒婆本是平常妇人,对喝茶自是没有讲究可言,便端起茶盅接连吞饮,或者是对着茶碗喘气饮吮,发出声响,这般鲸吸牛饮,不下片刻,茶已见底。

    一些丫鬟见之,不觉有趣,便嗤笑出声来,老佛爷闻之蹙眉,轻放下茶杯,小声苛责了数句,那些媒婆并未发觉有异,随便嗑了些瓜子解闷。

    “虽备茶水,却不知是否合大家口味,多有不周,若是怠慢,望众人勿要挂怀。”这些媒婆本是穷苦百姓,对于礼数规矩鲜有认知,老佛爷向着众人略带歉意道,“喝好茶,是要用盖碗的。用了盖碗泡茶之后,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才不算浪费了好茶叶,今大家前来说媒,我文家略备茶点以犒劳各位,众人先好生歇歇。”

    众人见老佛爷如此客气,多少有些拘谨,遂起身致意,老佛爷见之,起身示意众人坐下。当下众媒婆,聊起他人家常,而有人不忘用手巾包裹些点心,偷偷藏下。

    老佛爷火眼金睛,端坐在位,她眯眼微笑,叫下人又端上一些蜜饯,还特意为赵嬷嬷准备水果。那赵嬷嬷面色哀愁,本是老友相聚,却未料因为自己心情而冷了气氛,她重重叹了口气,定了定神,半响之后才缓缓说道:“周婆年老体衰,又有顽疾缠身,恐时日无多,只是她这般高龄,既是西逝,也算是寿终正寝,但是回想起来终是感触甚深,让人隐痛。”

    赵嬷嬷以前有个动听的名字,这“嬷嬷”的名号,是她做了官媒后所取,她少时名唤容芷,容貌美丽动人,却被感情所误。

    那时她风华正茂,可婚期将近之时,未婚夫却与其他女子私奔,从此脱离家族,而那男人,自那后亦如人间蒸发一般。此事在青山镇闹得沸沸扬扬,使她名声受损,常人避之不及,后来她一心寻死,却被周婆所救,周婆念她可怜,带在身边悉心照顾,让其当把手办事,赵嬷嬷为报其恩德,于摽梅之年与周婆混迹红尘,却是远了男女欢情。

    如今周婆年老,儿女早夭,这般病来如山倒 ,堂下无人照顾,甚是孤寂可怜,残躯卧床数月,有如风中残烛。赵嬷嬷独自照顾她许久,已是疲惫不堪,再念其周婆病况,难免伤心痛怀,哭了数天,这后天精气亏损,人也如同老了数十岁。老人在弥留之际,似是想起了生前要事,让她行使自己未完之事,她生前替人说了一辈子媒,从未失败过,她不想晚节有损,也算是她生前遗愿。

    赵嬷嬷感触,老泪横流,老佛爷见之,心下触动甚深,安抚她道:“生老病死,花草枯荣,亦如是。料是周婆心系赵姝之事,你念其恩而代其行,只求遂了老人心愿吧。”

    老佛爷心有广目,阅人有术,这话字字诛心,只见赵嬷嬷绣巾拭泪,哀道:“我这一生孤苦无依,周婆待我不薄,视我于己出,教我一身本领,这般良师益友,天予赐之啊!”

    没有人知道,周婆在赵嬷嬷心中的位置有多重要,这种再造救命之恩,有时候超过亲情所在。

    老佛爷不由怀想,若无周婆,也绝不会有今日的她,再想到自己结婚时的情景,今物是人非事事休,不由感慨,那时一切太过美好,难免觉得虚幻。

    犹记得,当年十里红妆,车水马龙,一切井然有序,两岸桃花灼灼,相照争艳。料峭的寒风里,挟着雨丝潇洒,更透着一股花香,刺得她头直晕。

    连城的青树上,系满了红绸,维持秩序的士兵、涌动的人群络绎不绝,人们比肩继踵,个个皆伸头探脑去观望这百年难见的婚礼。放铳,放炮仗,大红灯笼开路,沿途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热闹。虽是欣喜若狂,但一路舟车劳顿,捱到家还要挨个给长辈斟酒,经过繁文礼节,终入洞房,才算歇歇,而昏暗的新房内,绣花的绸缎被面上铺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早生贵子”之意,竟也铺成了心形,自那夜起,一杯交欢酒,便也交错了一生,一如初仪。

    遥想那场华丽的婚礼,那年花好月圆,夜色正浓,人与景稍相似,那堪今是昨非,人物两不似。这一切由周婆与赵嬷嬷两人操办,而周婆更是她感情路上的见证人。

    为抚老友宽心,老佛爷开解道:“赵家千金之事,你切勿挂怀,只是我那不肖孙,太过心浮气躁,且性情玩劣,只怕负了宁馨儿,使两家生了嫌隙。”

    赵嬷嬷是明白人,又多少打听过,为了验证心中所想,她抛砖引玉,故作疑云道:“您老莫非是指,大公子暂时没有成家的意愿?”

    “文景接受的都是些西洋文化,崇尚自由恋爱,而年轻人性情乖张,又多少不受管教,若是施压,会适得其反。”

    老佛爷言辞平淡,似有意无意,眯着眼,像端坐的金佛。

    “大少爷是雏鹰,假以时日必定翱翔天际,这白水城怕是困不住他。只是赵家催促,对这门婚事似乎极为上心,而我也只能厚着脸皮,前来当说客。”

    为不使老友失意,老佛爷态度恳切地说:“三日后,我定让我那不肖孙子,亲自登上赵家大门,拜访那未来亲家,年轻人的感情之事,还是让他们私下会晤吧。”

    “有您老这话,我就放心。”

    有老佛爷金口,这“未来亲家”四个字,让赵嬷嬷多少悬下心,她细啜一口茶,刚好温凉润口。

    媒婆七嘴八舌,为了谈拢一门婚事,将各家姑娘的画像、以及些许物件拿出,那竹牌刻女子生辰八字,其中针红女绣居多,应是良家女子所绣,很是精致。

    “听管家文叔所说,有媒婆前来探喜,这是好兆头呀。”

    热闹之时,文夫人缓缓前来,看得出她心情愉悦,她向众人问候数句,后在老佛爷身旁安静坐下。

    玄衣素衿,鹊噪狱楼,以是报喜。在大户人家,媒婆前来,携“寓喜”之言,故有“探喜”之说。

    这话动听,老佛爷听之欢颜,众媒婆聚堂笑论,文夫人似是记起了什么,连忙吩咐下人,去将煨好的雪梨端上,难得今日这么热闹。

    画像经文夫人之手,不过片刻即阅完,上皆有主人名字,画中女子虽多少未见,但画功了得,经画师之手,宛如真人临至。文夫人笑而未语,亲自递给老佛爷过目,权由其作主。

    老佛爷见了那些画像,翻到其中一张,迟疑了片刻,诧异地说道:“这李家姑娘,小时如此水灵,长大却模样变化甚大,少有她母亲美貌。”

    却见那姓李的媒婆,眼神躲闪,极不自然,她没有急于回话。老佛爷是个精明人,一眼即看出所在,料是李家中落,给的赏钱不够,这媒婆便差人,将那画像故意画丑了几分。

    老佛爷无论观人论事,皆有洞幽烛远之明,有含茹翕张不疾不徐之度,李姓媒婆之事,她并未点破,一双火眼直视,让其自无所遁形。那媒婆自觉无趣,悄然而退,后有数人跟上。

    老佛爷放下所有身份,其实不过一位慈祥的老人,堂下其乐融融,正为了文家幼麟的婚事,讨论得不可开交,而老佛爷却示意夫人作主。

    这些媒婆,早就私下打听过文艾的生辰,并与为其说媒的女子同测过八字,再经算命先生的金口,只要散些金钱来打通关系,即便不成也得成。她们自然收了女方好处,所谓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这嘴上的功夫,说话的腔调,都是有模有板,足以媲美那些写锦绣文章的人,让天花乱坠、地涌金莲。

    整个下午,文夫人头大如斗,虽未表态,却暗藏不悦,她观老佛爷脸色,硬着头皮留下几家姑娘的画像与八字,还定下好日子,并让媒婆知会女方,于四月二十三,让男女两方人家在金玉堂茶楼见面。

    终见落日归山,仙客居人皆散去,霎时,清风携晚时花香而来,文夫人一扫眉间愁郁,难得晚风和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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