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师这次大病一场，好长时间都没有恢复过来。她虽然结束了病假，上班上课了，但始终是提不起精神。既然要上课，那样板戏就不得不学。星期天的聚会中断两个星期后，又继续进行了。不过孟老师学唱样板戏，有点敷衍了事，不像以前那样认真，那样用心了。
孟老师的情绪，直接影响到聚会的氛围。有时候几个人坐在一起，你看我，我看你，觉得越来越没有意思。老刘有意调剂气氛，他鼓动孟老师唱歌，说我最最喜欢的，就是那些老电影的插曲了。老刘的提议得到曹老师和乔玉良的附和，曹老师还提前鼓了掌。但是孟老师只是淡淡一笑，慵懒地摇头。她没有兴趣唱歌，甚至连话都不想多说。
尽管如此，乔玉良还是每星期天去青岗中学教样板戏。这是他的任务，这关系到孟老师的教学工作。
又是一个星期天，四个人再次聚在一起。乔玉良教过一个样板戏唱段，照例让孟老师曹老师演唱练习。这天教的唱段是“听奶奶，讲革命”，是《红灯记》里“痛说革命家史”一场戏李铁梅的一段唱，正式的名称应该叫做“打不尽豺狼绝不下战场”。这个唱段不长，却很有难度，不容易唱好。孟老师学完了事，不想再唱。曹老师唱了一遍，唱得松松垮垮，连板眼都合不上。
老刘为曹老师拉完京胡伴奏，长叹一口气，感觉很不尽兴。
他收拾京胡，准备散伙，边收拾还边发牢骚：“可惜呀，可惜得很！咱们青岗中学，甚至整个青岗镇，女人家唱样板戏唱得好的，一个都没有，打起灯笼火把都找不出来。你们说怪不怪？怪不怪？”他连问两个怪不怪，却不指望人回答，只管自己大摇其头。
曹老师觉得受到了打击，觉得老刘说话过分，幼稚可笑。她翻了个白眼，回头看孟老师，孟老师正望着窗外发呆。她又看乔玉良，希望从乔玉良这儿等到点支持。
乔玉良是个有心人，他正在琢磨事情。孟老师这段时间老是萎靡不振，心不在焉，他既担忧又着急。老刘的话让他灵机一动，就有了个想法。他想跟老刘配合一回，示范一下李铁梅这个唱段，借机表演点新鲜玩意，给大家开开眼，让孟老师提提神。
他跟老刘说：“我们把‘听奶奶’再来一遍，今天我来给你唱段女的。”
乔玉良说他来唱段女的，老刘并没有明白什么意思。不过乔玉良要唱，他当然乐于伴奏。乔玉良水平高，样板戏唱得工稳老道，韵味十足，给他拉京胡特别过瘾，简直就是种享受。
于是他重新架起开京胡，竖起琴弓打松香，准备好好儿来上一段。
乔玉良站起身来，拿杯子喝了点水，润了润嗓子，然后稍事整顿。
京胡响起，他接上短促的过门开口唱道：
“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
乔玉良不开口不打紧，他这一开口，把大家着实吓了一跳。他平时教唱样板戏，女声唱段也都是用男声教的。而此时的乔玉良，嗓子却突然变了，那么纤细明亮，那么清越柔美，哪还是个男的，分明就是女性的声音，跟《红灯记》里的李铁梅都一模一样。曹老师和老刘都瞪大眼盯着他看，仿佛面前站着个不认识的人。凝望窗外的孟老师，这时也被吸引了过来。
老刘虽然惊诧莫名，手上的京胡却没停顿。这意外的发现让他兴奋不已，拉得格外带劲。
“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奶奶呀，十七年教养恩深如海洋……”
乔玉良这会儿也真变得让人不认识了。他不光声音变成了女的，那眼神表情，那手势姿态，也全都女性化了。他心无旁骛，眼睛定定地看着某个地方，已经化身为李铁梅，沉浸在“痛说革命家史”的戏剧场景之中。在场的几位谁都没有想到，这乔玉良居然还有这身本事，不由得暗暗称奇，由衷佩服。
“今日起志高，眼发亮。讨血债，要血偿，先辈的事业后人要承当。我这里举红灯——光-芒-四-放……”
乔玉良吐字清晰，节奏明快。唱到“光芒四放”那个“放”字，他一口气提将上去，又坚决有力地降落回来，既稳又准，还透出一股子李铁梅凌厉的狠劲，表现出革命自有后来人的坚定决心。老刘精神大振，他把弦张弓，把个小小的京胡鼓捣得滚瓜烂熟，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好像要冒出火星子来！
到了最后的高潮部分，刘老师用嘴巴代替京剧锣鼓，一通哐切哐切哐切切切。乔玉良随着锣鼓声绕场转身，两手凭空举起一盏莫须有的红灯，站定脚跟，咬牙亮相，一串急促的快板便脱口而出：
“我爹爹像松柏意志坚强，顶天、立地，是英勇的共产党我跟你前进决不彷徨红灯，高举闪闪亮照我爹爹打豺狼祖祖孙孙打下去打不尽豺——狼，绝不下战——场……”
这几句气势连贯，一气呵成，唱得是字字珠玑，掷地有声。结尾处，乔玉良在“打不尽豺狼”之后略作停顿，然后宣誓一般一字一顿唱出“绝不下战场”。那个“场”字，他弯了几弯唱上去，其情热烈奋发，其声高亢昂扬，直到他闭嘴结束了演唱，那声音仿佛都没有消失。小小的一间寝室，一时间被革命后代李铁梅继承先辈事业、誓将革命进行到底的豪迈激情和坚强意志充塞得满满的，都有点盛不了装不下！
这一段唱罢，曹老师孟老师都听傻了。她俩惶惶惑惑望着乔玉良，半天回不过神来。老刘右手撒开琴弓，朝着自己的大腿“啪”地一记拍下去，看着乔玉良都不知该怎么夸奖。
“啪——啪——啪——啪——”
随着老刘拍腿的一记重响，门外传来了鼓掌的声音。鼓掌声一下一下的，不激烈，却浑厚笃实。
房间里的几位这才注意到，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这人中等身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看上去精明干练，英气逼人。
来者不是别人，他正是红旗公社武装部的陈部长。
这陈部长也不跟人打招呼，顾自拍着巴掌，跨进门来，径直走到乔玉良面前。他仔细打量这个演唱李铁梅的小伙子，既欣赏有加，又格外好奇。那上下滑溜的眼神，就像在打量个刚过门的新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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