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局促地站在停车场上,头上是明晃晃的太阳,他感觉自己的脚底板都在一点点儿融化。周围好像都着火了一般。男孩望着地上的影子,似乎都能自己的身体在烈日的炙烤下向外散发着水汽,连着自己的血和肉一起被蒸发,慢慢地变小,最后消失在这无尽的盛夏中。在这种无力的想象中,男孩挪了挪自己快要被晒化了的身体。试图躲在自己的影子里,但是没有成功。
星期天的客车周围的人不多,偶尔有两三个女人走过,男孩看不清她们的脸,烈日下的一切都是亮的,而太亮的地方,人的脸都是暗的。他只能看到女人光着的白花花的大腿,虚虚地蠕动在光影里,然后像一条条鱼儿湮没在一片光明里。当鱼儿消失的时候,男孩的母亲终于买来了票。
母亲的身影在热浪中摇曳,隐隐绰绰,手里攥着两张车票。男孩的个头和年岁已经不再允许他坐车不买票了。男孩松了一口气,他甚至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松一口气,可能是因为自己终于可以暂时结束一个人在烈日下被炙烤的枯燥和痛苦了,母亲走到一半,突然弯腰不动了,然后蹲了下去。男孩知道,母亲又呕吐了。
男孩跑过去,无助地看着母亲。他已经记不清这是母亲第几次呕吐了。母亲突出来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滩水,里面只有几片芹菜叶。再来县里之前,母亲在一个大可乐瓶里装满了浆水,浆水是母亲自己用芹菜沤的。一路上,母亲频繁地大口喝着浆水。男孩笃定的认为,自己手里拎着的浆水对于母亲来说不啻于一剂良药。就像自己生病时母亲喂他吃的白色药片。那是在村头的药店买的,一包有三片儿,有时候是四片儿。男孩像嚼糖块一样把药片嚼碎,没什么特别的味道,有点甜,口感像木头屑。
于是,男孩把可乐瓶递给了母亲。母亲大口地喝了起来,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抓住一个稻草,自以为得救了。母亲呕在地上的那滩水在炽热的阳光下迅速消失,似乎还在滋滋作响。喝完浆水,母亲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男孩的手臂,男孩的手臂很细,母亲的手并不大,但有些粗糙。她因此借了些力,有些艰难的站了起来,向儿子勉强笑了笑,但失去了收回去的力气。于是这个笑容就像一个面具一样戴在母亲的脸上。
星期天的客车母亲把可乐瓶递给了男孩,里面的浆水泛着气泡,还剩下小半瓶,她牵着男孩的手,手心冰冷。酷热的世界在母子俩握着的掌心里形成了一块汗津津的水涡。
母亲牵着儿子,儿子拎着那个大可乐瓶。母子俩在停车场里寻找客车,一排排汽车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世界仿佛被钢化了,还被电镀了一遍。男孩以为母亲肯定轻车熟路。县城,母亲是经常去的。她给人家当保姆,不太常回家。男孩听母亲说过,她的东家是一个姓钱的先生。但好像就从母亲上次回来,就开始频繁的呕吐。男孩显然错了,此时的母亲好像更迷惘不安,东张西望,犹疑不定。终于在第三次的梭巡后,母亲找到了那辆客车。
车里凉爽至极,男孩爬上车简直像从地狱从回人间,身体里包裹的火正从每一个毛孔涌出去,然后被周围的冷空气包裹,吞噬。车上的空座位不多了,一个男人见到母亲走过来,向外侧了侧腿,把里面的座位让了出来。母亲向后看了看,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带着男孩走了进去。母亲坐在座位上,男孩只能坐在母亲的腿上,母亲身上还有浆水的味道。
母亲靠在窗边,旁边的男人转过头,隔着男孩向母亲搭讪:“妹子,哪里人啊。”母亲还是望着窗外,置若罔闻。“我们是陈庄的。”男孩嗫嚅着替母亲回答。“陈庄啊,那可是出美女的地方。”男人马上接话道,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去县城干啥啊。”母亲依然没有说话,男孩有些吃力的扭头看了看母亲,那笑容还是僵硬的挂在脸上。母亲不说话,男孩也不敢搭话了,有些尴尬的低着头。“到底干啥嘛?”男人不死心,笑着问道,他一笑,露出了又黄又黑的牙,满是烟渍。他的头发很短,却硬梆梆地缠在一起,像刷过碗的钢丝球。他的肚子很大,像怀了孕一样,尤其是那颗长在眉毛处的痦子,上面还有几根黑毛。
星期天的客车男孩有些紧张,认为还是应该给一个答案,他只好向母亲求助。“妈,我们去干啥?”母亲转过头,木讷地看着儿子,那个面具般的笑容顽固地笼罩在她脸上。“你想回家吗?”母亲突然毫无预兆地问了一句。男孩以为母亲生气了,不敢再说话。
汽车开始发动了,两边的树整齐地向后飞去,男孩想象着车外面插着两把锋利的长长的刀,像飞机的机翼那样的,整齐地砍断一棵棵树。就像他在教室上课的时候想象着头上旋转的电风扇突然掉下俩,把一个个同学的脑袋削掉,只剩下一个个躯体在认真地听课。
我们是去钱先生家吗?不知为什么,男孩心里好像有了答案。但为什么要去呢?男孩想不出来了,他好像在焦灼的等待某个时刻。外面,烈日像一台滚烫的马达,凭借惯性兀自空转。一个来自乡下的孩子和母亲坐在去往县城的客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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