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这次回家,少了些往日应有的喜悦,多了些连绵不绝的伤感。
普安的冬天,还是像过去每年的冬天一样,湿润,寒冷,那条来来去去年年都踩过的坑洼小路,依旧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在铁青的天幕下泛着微微的冷光,路旁枯败腐朽的老树佝偻着躯体,只待在北风的呼啸下扬起满枝的黄叶,洒落在亡人的灵柩上。
我沿着熟悉的山路曲曲折折,来到大舅家,这里是外婆长眠的第一站。大大小小的花圈罗列在阳台窗外,黑白色的挽联贴在灵堂门口两侧,屋外是一众亲戚围在火盆边正闲聊,屋里传出阵阵若有若无淡淡的幽香。我和姐姐跟着妈妈走进房门。
烟雾缭绕的房间正中,一口沉重的棺材若隐若现,前方是各类贡品和摇曳着微弱火光的香烛,屋里并没有开灯,所以看不见他们脸上的泪痕,只是偶然瞥见他们的眼睛,隐隐反射出烛光映衬下星星点点的悲伤。
对面墙壁上,一张相框勾勒出熟悉的脸庞,这张脸,像以往的无数个瞬间一样,笑得温暖而从容,让我也情不自禁地想要像以前一样应和着向她报以微笑,然后轻轻唤声,外婆。
然而这两个字压抑在喉咙里了,她也不会再听得到这句话,一层木板化作死神的结界,将阴阳两个世界永远分隔开来,里面是她肉身安息之地,外面是她魂魄弥留之地。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只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关她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妈妈带我上完香,眼框瞬间红了,开始哽咽起来,我心里也是沉甸甸的,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将妈妈搂在怀里轻声安慰。
对我来说,这是第一次面对亲人的离世,除了难以言说的悲伤,竟也有些不知所措,徘徊在灵堂门口,总是情不自禁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外婆的音容笑貌,言行举止,过往的一幕幕都好像发生在昨天,然而这一切却在突然之间被谁按下了暂停键戛然而止,莫名的悔恨和遗憾慢慢爬满心头。
第二天
在外的客乡游子都陆陆续续赶回家来了,我们一家人,外婆的七个子女及其家属,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同聚一堂,记得上次齐聚,还是五年前,在外婆七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全家人一起为她贺寿,她带上了蛋糕里附赠的寿星礼帽,被我们簇拥着,笑得慈爱而安详。
那时候的我,还以为年年都会有这样的日子,我们可以慢慢地赚钱,慢慢地尽孝,让外婆颐养天年,我们可以慢慢地找对象,慢慢地结婚生子,让外婆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然而时间一点点过,我们以为的日复一日,岁月安稳,其实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面目全非了。
今天是请客吃饭为外婆送行的日子,也是她在这个世界驻足的最后一天。
灵堂的香火依旧浓密厚重,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请来的奏乐队伍一整天都在敲锣打鼓吹着唢呐,也是刺得人耳膜隐隐作痛。各路远房亲戚邻居朋友见过的没见过的叔叔嫂嫂都来了,他们大声谈论着在外漂泊多年所遇见的天南海北的新鲜事,藉此机会聚在一起叙旧言欢,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一天很快过去,天也黑了,醉醺醺的男人们大喇喇地和我们家的人告别,略略表达一下慰问,便骑上电动车三三俩俩的离开了。夜幕降临,众人散尽,只剩喧嚣过后的酒席依稀可见一片散乱狼藉,打翻的酒杯里汩汩淌出的液体横流在餐桌上,滴落在泥土里,不远处的灵堂光影摇曳,昏沉的烛火灼痛着亲人的眼睛。
想起以前每次聚餐的时候,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外婆的身影出现在人群里,哪怕是她的生日宴会,她也总是坐在角落,就一碗清汤面,看着我们这群人吃吃喝喝油光满面相谈甚欢,我们也几乎从不会注意到她。这么看来,如果我们不再刻意去寻找外婆的身影,似乎还是可以装作一切都像没有变的样子,她依旧躲在角落一个人吃面,一个人洗碗,一个人看遍我们每一个子孙后辈的脸。
第三天
整整一夜,我们都守在灵堂前,这是外婆躺在屋子里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等到临近六点的样子,天色还没有亮,突然开始飘起雨来,为了不耽误入土的进程,我们只得冒雨上山。
在队伍的最前端,是扛着外婆的遗体开路的人,接着担墓碑的,后面的每个男人也都扛了一个花圈紧紧跟随着前面的人,一个尾随着一个,远远望去竟像是一条无头长龙在川北的深山中翻腾起伏。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我们最终停在了一小块空旷地上,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
这里松柏森然,荒草丛生,芦苇和枯枝肆意疯长,互相纠缠着绵亘了一大片土地,立足之处寥寥无几,我们望着外婆的坟墓渐渐落成,天色也渐渐亮了。雨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了,空气格外清新,这时候人群却爆发出一阵阵哀恸声。
随着棺材打开,我看见外婆的遗容,立时使我心惊胆颤又心痛不已,难以想象到底是受到了病魔怎样的摧残,才让她的脸变得如此憔悴不堪,晦暗枯槁的面皮下面没有一丝脂肪,像是一张轻盈覆盖在骨头上的素绢,实在让我难以忍心再看第二眼,我别过头去。
往事突然纷至沓来全都涌到我的脑海里面,一幕幕像过电影一样浮现,遥想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时,去外婆家玩,她为我和姐姐泡好满满一杯冰糖水,然后带我们去门前纳凉;我和她唯一一张合照,还是我五六岁的时候,一起去的照相馆,此后我再也没有一张照片里出现过她的身影;曾经她老也是跟妈妈为了一点小事而争论不休,我当时只觉得吵闹;出去念大学每次放假回家的时候,经过外婆门前,她家的灯总是亮着,我的心也总是暖的。像这样生活中曾经微不足道的小片段,如今却只能成为永远的回忆。
纸钱在外婆的墓前熊熊燃烧,一片又一片灰烬在天空中旋转,破碎,最终了无痕迹。我突然想起以前看到的江南写的一段话,他说人是要死三次的。第一次是生理上的死亡,第二次是在社会上死去了,从此社会不会再有你的位置,第三次,则是当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了,那才是真的死了。我隐隐感到不能言喻的悲伤和无力,这世间曾有千千万万个人存在过,但其实他们也并没有真的存在过,人生,普通人的一生,果真只是如同春梦一场,毫无意义。
外婆已经入土为安了,这里山青林绿,翠鸟啾啾,也确实是一处风水宝地,不管生前,她的子女们是怎样对待她,好也罢不好也罢,总归也做到了让她去的体面,想来外婆也是该安息了。
下了山,依然有些恍恍惚惚,小县城里还是车水马龙一派祥和的样子,丝毫不会因为少了一个两个人而有一点点改变,每个人也依旧在为了生活而奔波,百年后又有谁会记得?人生的意义再拷问一千遍,也终究得不到答案。
回到泉州,投入工作的间隙,偶然也会想起她。同样是阴雨绵绵的夜晚,但再也没人会为我回家的路上亮一盏明灯。
有人说:至亲离去的那一瞬间,并不会使人感到彻骨的悲伤。真正悲痛的,是冰箱里没喝完的那半盒牛奶,那窗台上随风轻摆的绿萝,那安静折叠在床上的绒被,还有那深夜里洗衣机传来的阵阵喧哗。
外婆离去的第十天,我真的慢慢开始感到悠长不绝的悲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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