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这所学校的时候，我身上的标签是“奥数老师”。那几年，我一直以周中休息、周末上课的节奏混迹于培训机构，主营业务是奥数和物理。因为写过一本书的缘故，还算是略有来头。学校在北京的郊区，年级不全、规模不大，每个班也就是十人左右。怀着对公立教育的种种不满，家长和老师们正在做一次非常勇敢的尝试。
一开始，我的任务很轻，每周去两次，给孩子们上一门叫作“趣味数学”的课。在我的预想图里，这门自由小课上起来必定十分轻松。自信来源于几年的奥数积淀，这个过程对一个喜欢添枝加叶、旁敲侧击的小学数学老师而言非常受用。
在各方的共同努力下，奥数已经自降身段，从一小撮超常儿童的奥林匹克，变成了千家万户的柴米油盐。以三十年前的眼光，今天八成以上的小学生所研习的奥数，无非就是当年课外读物上略显调皮的趣味数学，只不过它被一帮人非常敬业地体系化了。在培训机构，从培优班、竞赛班、尖子班、到考辅班，我的体验算是相当完整。小学数学课本虽然没有耐下心来好好看过，但打开目录，每个章节上空枝繁叶茂的样子马上就可以浮现眼前。带着这样的技能储备，去私立学校教几个思路活跃的学生，想必是一件惬意的事吧。
但事实上，课堂里的气氛和对话，都是全新的。
三年级，九岁，我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不知道一个小时有六十分钟，以及一分钟有六十秒。二〇〇〇年之前的世界在他们的脑袋里就像暗物质、暗能量，或者宇宙大爆炸之前一样无法想象，当我透露了我的年龄，没有人能够算出我究竟是何年生人。
请不要说我的问题涉及了高深的六十进制或者四位数加减法，我只关心他们是不是看过表，以及是不是关心过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生日和年龄。
而且，说“算出”有点抬举他们了，确切地讲应该是“猜出”。他们的耳朵好像直接连着嘴，大脑像个傀儡政权被彻底架空，在接二连三地喊出一个个年份之前，我没有看到任何潜心思考的过程。
期末考试，我出了一道送分题：
一家商店每天早上8点开门，下午5点关门，它一天营业________个小时。
如果专门叫过来提问，他们都已经知道12点之后是1点。但就是这样一道填空题，却考倒了一大半的人，甚至还有不少学生空着没写任何数。这是思路问题？斗志问题？还是对考试毫不在意？就算脑子里无法出现(5＋12)－8这样的学术性算式，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往后数总应该是每个灵长类与生俱来的能力吧？
所以，我很不喜欢他们叫我“奥数老师”。一来，奥数这词儿如今总觉得略带贬义；二来，难道你们以为这些破玩意儿就是奥数了吗？这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在培训机构干久了，总觉得课内的数学老师没做什么事，看来真是错怪大家了。面对一群毫无生活经验的孩童，把他们拉扯到能学奥数的程度，真不是一个轻松的活儿。
不光没有生活经验，玩儿的经验似乎也没有。
淳朴年代，玩儿和体育基本上可以画个约等于号，而体育就要涉及到各种各样的游戏规则和记分方式。可是，甭管是三大球还是跑跳投，也不论是奥运会还是世界杯，我的满心喜悦换来的总是他们的一脸懵×。难道他们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而他们的表情也仿佛在说：这老师是个外星人吧？
如此教学真的好尴尬。小学嘛，课堂内容都应该是生活经验的总结和提升，然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空手套白狼的把戏该如何进行下去呢？
吊诡的是，作为一个“理念先进”的私立学校，家长和老师们其实是非常关注他们的知识面的。每个学期，她们都会找一个环境优美、气候宜人、营养丰富的好地方，带学生们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名曰“游学”。这种奢侈的教学环节放在几十年前显然不可想象，但条件的改善为什么没有带来见识的膨胀？
又快到寒假了，不知道是哪位家长率先提议：这次游学让甘老师带队吧，让他教教孩子怎么在生活中学数学。
什么？不在家里好好生活，非得到外面去找生活？我犹豫了两天，给了她们一个意外的答复：
“要是让我带队的话，这次，咱们就出去拉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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