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走于这苦寒之地,我的爱恨却从未如此炙热。
我自以为醒来的时候,一片漆黑。我所能记得的,很模糊。
我只知道出了很大的事故,所有人都在逃跑。在逃避什么?逃向哪里?我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刚才听到了风声、海浪、乐团在排练无调性的章节,还有,轮船的汽笛声。这些声音怎么会同时出现在这里?我还没来得及理清头绪,一阵女子的笑声就让我真正苏醒。现在,我能看见了,我最想看见的,白雪和人。
这是几个盛装的男女,拥簇着朝我跑过来。他们看不见我。我却能看见他们,也听得一清二楚。其中,一个白天鹅绒外套的姑娘对旁边的女孩说,“真害怕,不知道能不能混进去”;在她后面,一个高个子军官,对旁边的男人小声叨叨,“记住,白衣服这个是我的!”。然后,他们跑向了一个小门。守卫并没有拦住他们,而是跟着他们进去了,其中一个好像在说,“这么冷的天,谁要在这里看着,我们也进去玩玩“。我开始有头绪了,这里是一个很大的宫殿的一角--冬宫(注:俄罗斯圣彼得堡艾尔迷塔什宫)。
我跟着他们穿过拥挤的暗道和一个噪乱的舞台。我看到更多的人,都穿着高贵的华服,却毫无秩序。舞会,难道不应该更绅士一些、淑女一些吗?就像欧洲的那些高加索人那样。就在这个时候,走廊角落里一个奇怪的家伙吸引了我的注意--他只穿了一身简单到乏味的黑色,而且,他能看见我!
他冲我点了点头,背着手。
黑衣人:“请原谅我还没介绍自己就这么问,这是哪个城市?”
我:“哪个城市?我只知道每个人都在说俄语。”
黑衣人:“我刚才还以为这是总督时代(注:法国大革命末期)的香波尔城堡“,他不停地四下张望,背着手,”对了,我们在说什么语?俄语?!怎么会有这种事?真奇怪!我之前不会说俄语的。我怎么到这里的?又突然满嘴俄语了!”
我对他的惊奇并不感到吃惊,因为几分钟前我满脑子几乎都是同样的问题,唯一的不同是--我本就说俄语。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一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另外,我不太喜欢他跟我说话的姿势。他见我注意力转移到旁边一个小屋里,那里有几个昏暗的人影,便对我说:“你的好奇心很无趣。我要走了。不过还是谢谢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没有回应他。走就走吧,我对眼前可能发生的勾当更感兴趣。不过很明显,这家伙不是俄罗斯人。因为俄罗斯人会像我眼前看到的这一幕:一个男人在抽打别人......我还是离开吧。
“先生,等我一下。”
黑衣人:“啊,我的导游跟上了!你来告诉我该往哪里走吧!这是你的国家。”
我:“我想我刚才看到彼得大帝了。”
黑衣人:“彼得大帝“,他用我的口音,重复了一遍我的话,”我从你口中听到敬畏的意思。嗯,挺有趣啊。亚洲人都尊崇暴君,君王越是暴力可怕,他能获得的记忆就越是荣耀。就像你们的亚历山大一世、帖木儿,还有刚才你看到的这个彼得。”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穿过一道幽暗的走廊,他走在我前面,背着手,看来完全没有让我导游的意思。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我本来想说,我们不是亚洲人,帖木儿也不是俄罗斯人,可是那段历史无论在他看来,还是在我们自己,都是定格了。我只能说:“您对彼得有误解,是他教会了俄国人享受生命和生活......”
黑衣人对我的反驳并不感兴趣。他打断我,自己念叨:“啊,这是螺旋式的楼梯,刚才那些人都去哪了?”这时我们正跟着几个盛装女子走上旋梯,安静而有序。乐团合奏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比几分钟前更清楚了。他好像被音乐吸引了,背着的手伸展开来,摸着旋梯两侧的墙壁往上走。
黑衣人:“彼得把他自己的儿子都处死了,这样的人还能号称开启民智!真是可笑!”看来他是听懂我刚才的反驳了,“就是这样的人,在一片沼泽上面建了一座欧式城市,却给俄国引入了所谓“最原始的善意”(注:农奴制度从彼得一世开始一直实行于沙俄帝国)......”这一次,他的罗嗦被他自己的慌张打断了,前面几个盛装的女子消失了。我们的视界又是漆黑一片。他不停地问怎么回事,这是哪之类的问题。天哪!这个愚蠢的欧洲人难道不能动脑子想想吗?我如果知道,怎么还会跟着他在这偌大的冬宫里瞎转?
好在漆黑的时间并不长,很快,我们眼前又有光线了,虽然还是很暗。这次,是一群人在演话剧。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像我一样,不会被别人看见。我觉得他这样在舞台上任性地横冲直撞挺尴尬的,所以我劝他不要太唐突,不要影响别人的表演。不过,好像眼前这些演员根本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我们从舞台后面慢慢走到前台,我看不出人们演的哪一出戏,不过这位黑衣服的绅士突然感叹了一句,“乐团很棒,一定是从欧洲来的乐团!”这倒是这几分钟以来,第一次听到他对这里的肯定,不过我还是尽量谦和的回了一句,“不是,他们是俄国人。”他很固执地说:“一定是欧洲的,你看!意大利的!”他指着小提琴手的装束,我说,“是俄国的。”我知道那些人只是披上了洋气的欧式装扮,骨头和肉,都是斯拉夫的。可是这句,我没说出来。
我们都把注意力留在了舞台,脚步却不由地往主看台上挪。乐章临近终结的时候,我才看到真正想要看到的人,索菲亚(注:叶卡捷琳娜二世),现在我知道,黑衣服的先生是对的。
笔者:
歌剧在俄国的兴起源于18世纪,之后很长时间,俄国宫廷的歌剧乐师大多是意大利人。叶卡捷琳娜二世对意大利乐师也是情有独钟,也正是由于女皇对歌剧的钟爱,使得这一艺术形式成为当时俄国上层社会的时尚宠儿。且看她在位时的宫廷乐师列表:
1762-1763,文森佐▪曼弗雷蒂尼(意),作曲家、音乐理论家。
1768-1776,托马索▪特拉埃塔(意),作曲家,意大利至今还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特拉埃塔奖,用以奖励对欧洲传统音乐的贡献者。
1776-1783,乔万尼▪帕伊谢洛(意),作曲家,代表作为《塞维利亚理发师》。作品曲调优美诙谐,对莫-扎特有一定影响。
1787-1791,多梅尼科▪契玛罗萨(意),作曲家,代表作为《秘婚记》
索菲亚站在半圆型看台的最前面,后面零零散散坐着十几个年轻一点的男女,看衣着多是皇室、贵族。乐章终结的一刻,索菲亚突然转过身看着背后的男女,有几个女孩忍不住笑出声来。索菲亚问了一句“怎么样“,笑声戛然而止。众人都不敢出声。沉默了两三秒,女王开口,”我觉得很好“,然后众人起身为台下的表演鼓掌。突然,索菲亚转身向看台上方跑,边跑边说,”我要尿尿“,众人站在原地,掌声未停,目送女王跑出大厅。
我们跟着出来的时候,索菲亚却站在一面大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雪景和人群出神,只是当侍从轻轻走近前,提醒了什么,她才又想起来,该去厕所了。嘴里念叨着,“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笔者:
和另一位伟大沙皇彼得一世的外德内暴不同,叶卡捷琳娜二世对身边的人是极为和善仁爱。她的每一位情人,无论时间长短,都获得了不菲的赏赐。有甚者在她另寻新欢之后,也会被她极力推上他国的王位。她有一位年长的厨师长,做的饭并不和女皇胃口,但女皇念他侍奉皇室多年,也不忍辞退。
开明、伟大、情史、淫乱......这些都是在这位历史女性身上最敏感而易见的词条。可是在导演心里,镜头前已经耳顺之年的女皇,或许和当年那个14岁的女孩没有分别。14岁那年,母女二人,从普鲁士跋涉而来到这遥远的北国,为了一段具有强烈政治意图的姻缘。但是丈夫的一句话,就注定了这段婚姻的悲剧性--“我信任你,但我不喜欢你”。
能把女人变成女王的,只有爱情了。
如果你穿上红色的连衣裙
在窗前看人来人往
我愿在你的房子下面
和玩耍的孩子一起歌唱
我愿在你对面的舞台上面
一句一句唱出你的悲伤
-- 宋冬野《连衣裙》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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