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

笑笑读九年级那年，一直不把学习放在心上，整天不是读小说就是写小说，动不动还搬出什么“青春期”来说服我。我家对门张老师是实验中学的物理老师，向来教毕业班，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去向张老师讨教，问，为什么孩子都九年级了，还闹青春期。张老师看我无奈的样子，耐心向我解释：孩子们闹青春期一般都是初二闹，等毕业班时，差不多也就闹完了，你家笑笑不是五岁就上学了吗，得，毕业班赶上青春期了……

还有一个月就要中考了，我看她天天不务正业，就告诫她再这样下去你就考不上高中，她毫不客气地回击：我为什么非要考上高中？我说，你考不上高中就不能上大学……她继续回击：我为什么要上大学？我被她怼得哑口无言，沉默许久后我的愤怒终于爆发了：笑笑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以前那个乖乖的笑笑去哪里了？你怎么可以这样？！笑笑看看我生气了还是毫不示弱：我们王老师说了，我们就是青春期，我们就是这样！我吼着“去你妈的青春期，我还更年期呢”一个耳光就呼了过去……

打了孩子我立马后悔了，从小到大，没有被爸爸妈妈动过一个手指头的孩子竟这样被我打了，但我的那点自尊心不允许我在孩子面前表现出我的后悔、我的对孩子的心疼，我抓起电话给笑笑爸爸打了过去：“你快点回来，再不回来，我就被你女儿气死了。”

笑笑爸爸回来后当然是对笑笑好一顿训，他训完了，我也做好了饭了。一家人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吃完了晚饭。晚饭后，笑笑爸爸嘱咐她抓紧时间写作业，还有一个月就要中考了，很紧张了。然后，我俩就出去散步去了。散步路上碰上了同学，非要拉我俩去她家喝茶，一喝，就喝到了十点钟。我俩说很晚了，孩子还自己在家呢，就告辞回了家。

推门进屋，笑笑爸爸喊着笑笑的名字，没有人回应。我俩慌了，楼上楼下找了好几遍，哪有孩子的影子？最后我们发现了压在餐桌上的字条：亲爱的爸爸妈妈，我要出去打工了，一个月后，我会回来参加中考。鞋柜那里的230块钱我拿走了。

我顿觉天旋地转……

我俩开着车，什么话也没有说，就那样木木然地像没头苍蝇一样在黑暗中围着东城乱转……外面伸手不见五指，我的笑笑到底去了哪里？这无尽的黑暗到底能延伸到什么时候？这无尽的黑暗到底能延伸到什么地方？

二十三点四十分，笑笑爸爸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爸爸，我是笑笑，不要担心我，我很好。我俩一下子看到了救星，开始拼命拨打这个电话，足足打了十五分钟，电话终于接通了，是笑笑的声音，说在西城百货大楼肯德基，说爸爸你来接我吧。我顿时哽咽出声。我俩调转车头，车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向西城疾驰而去……

笑笑晚饭后见我俩一离开，就留了纸条，带上鞋柜上的230元钱，坐上了小区门口的去西城的5路公共汽车。她一路上想，自己这么小个子，去找个地方打工，人家老板肯定不同意，得想个办法让自己变得个高一点儿，她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跟着妈妈去逛百货大楼，旁边有好多理发店，她就在百货大楼站下了车，走进了一个理发店，告诉理发的阿姨，只烫烫头顶的头发，让自己能显得高一点就行。阿姨一边烫发一边和笑笑聊天，说笑笑一看就是个中学生，这个点儿应该在家写作业啊，怎么还出来烫头发？笑笑看阿姨亲切，正愁没个人听自己诉苦呢，就如实把怎样和妈妈吵架怎么离家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阿姨。好心的阿姨给笑笑烫完头发就说，这个点了阿姨还没吃饭呢，你能不能陪阿姨去旁边的肯德基店里吃点东西。吃着东西的时候，阿姨就劝笑笑，你这样离开家，你的爸爸妈妈一定非常着急，用阿姨的手机给爸爸妈妈打个电话吧……不想打电话，发个短信也好……就这样，我们收到了那条短信。发完短信后，好心的阿姨面对一直在振铃的手机继续劝笑笑，终于十五分钟之后笑笑接起了电话……

好心的阿姨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恩人。

自从这件事后，我把一切都看开了，什么高中，什么大学，这都不是我需要的，我只要我的笑笑安安全全、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生活在我的身边就好。我开始过起了“哑巴娘”的日子，不管孩子身上有多么大的我看不惯的事儿，我也装作没有看见，有时候心里窝火，我就忍，一忍再忍，我只去做好一件事，就是给笑笑和她爸爸做美味的三餐。6月11日就是中考的日子，6月9日和6月10日，笑笑用了两晚上的时间读完了和一块砖一样厚的《乱世佳人》……我就那样装作没看见一样忍着，忍得两眼冒火……

中考成绩出来了，笑笑爸爸一个劲埋怨我：当初我说让孩子转到实验中学去，你就是不让，还说什么好孩子到哪都是好孩子，你看看，同学家的成绩远远不如笑笑，转到实验中学，中考成绩高了好几十分……我看笑笑爸爸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听他越来越高的声音，一个劲地给他打手势，我的哥，你小点声，笑笑能考上高中，我已经很知足了，我一直担心她考不上的……

笑笑上了高中，坚决要求住校，起初笑笑爸爸不舍得女儿住校，我悄悄地劝他：你就由着孩子吧，住校锻炼锻炼也挺好的。知道很多住校的孩子为了方便联系家长，都偷偷带去了手机，问笑笑是不是也买一个。笑笑说，不用，我办校园里的IC卡就行。开学第二周，也就是刚下晚自习那个点儿，我接到了笑笑的电话，孩子在电话那头已是泣不成声，我吓坏了，问怎么了，笑笑哭了好一阵子才说：妈妈，我就是我班的李杰轮（笑笑的初中同学，这个孩子我小学时教过他，据说是爸爸妈妈近亲结婚生的孩子，小学时，不管是语文还是数学，就从没到过十位数）……听孩子这样说自己，我心如刀绞……笑笑继续哭诉：今天晚上，我们班主任老师公布了每个同学的学号，说学号就是按中考成绩排的，妈妈，我班59个人，我58号……说着说着又哭大了。这个时候，我知道是不能说“谁叫你那时候不好好学习来着”这样的话的，我一边劝她不要哭了，一边说，上了高中也不一定非要考好大学啊，能去东营职业学院也挺好的，就是去不了东营职业学院，去我们小区旁边的东营技师学院更好，离家近，你可以每天都回家，妈妈给你做好吃的东西……笑笑不要哭了，很晚了，赶紧回宿舍睡觉去，明天早上我给你送早餐。不想我这样的以退为首，却激发了笑笑的斗志，也就是从这个晚上开始，笑笑才真正开始了学习。

那一晚，我一夜没睡，给笑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我亲爱的女儿：

以妈妈小时候的家庭状况，是不允许我上高中的，感谢你的姥姥，就那样咬咬牙，送我进了高中的大门，走进了广饶四中十七级四班。进了高中发现女生比初中还少，大家都文文静静的，说话也低声细语。

高中有了阅览室，里面图书不多，但足够我利用课余时间去翻阅，可惜好玩的故事几乎没有，翻开一本杂志，分析题目居多。即使这样，我还是有空就往那里跑，数理化的东西我从来不看，只看文史类的。原因之一是我对数理化不感兴趣，经常我们之间互不认识；原因之二就是一上高二就要分科了，我要学文，理化对我没什么用。

教我化学的老师是一个刚从关外转回内地的老人家，快退休了吧，虽然说化学是理科中的文科，但是我就是听不懂这位老人家讲的是什么。他讲课时什么也不看，眼睛瞟着的是屋顶，我经常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屋顶，但我什么也看不到，我就奇怪，老人家光看着上面是为什么呢？想到我反正是要学文的，所以经常利用化学课上偷着读从同学那里借来的小说看，印象中比较着迷的是一本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化学学得当然是一塌糊涂。

教我物理的是魏老师，也是班主任。魏老师是寿光人，讲课不说普通话，操一口纯正的寿光口音，听他讲课时，我经常在心里暗自发笑。魏老师很幽默，讲课时常走到同学们中间，提问，和同学开开玩笑，所以在魏老师的课上，我中规中矩地听课，从来不敢造次。可惜我的初中物理底子太过单薄，我感觉物理不是一般的难，听魏老师的课，我就像听天书，加上一心学文的心理一直在作祟，所以我即使课堂上装出很认真听课的样子，我也什么也听不进去。那时候我还经常构思小说，听着课听着课我的思绪就沉浸在我构思的小说情节中去了。

期中考试和期末考试都要“张榜”，我有自知之明，知道我肯定是那个坐“红椅子”的人，所以根本不去看看自己是倒数第几，当然也不管同学们谁考了第一和第二，总觉得有三年时光呢，笑到最后的那个时候还早。

我以为一上高二一分科，我的优势就有了，才会开始真正笑着的学习生活，结果一上高二我就哭了。魏老师告诉我们，我们这一级不分文理科……我顿觉眼前发黑。魏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是晚自习时间，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天亮之前我终于有了自己的主意。早自习期间，我找到了魏老师，说暑假作业有的忘记带，我得请个假回家去拿。我找到我的那辆破自行车，往家里赶去，三十多里的路上，我一个劲地在想怎样回家和你姥姥说，你姥姥会不会骂我是轻的，还要打我。

进了家门，你姥姥很吃惊，问我怎么昨天刚去上学今天就回来了。我嗫嚅了半天，最后终于鼓足了勇气一股脑儿把在心里已经彩排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倒了出来：高中我不想上了，我学习不中用，再上两年也是浪费时间浪费钱，我要回来去初中复读，明年考中专……

你姥姥不等我说我，随手抄起扫帚就向我扑来，我来不及躲开，扫帚头像闪电一样在我的头上扫过，一根尖细的竹枝正好划过我的脖颈，顿时一阵钻心的疼，感觉一道热乎乎的东西流下来，我一摸，一手血，后来我想，幸亏是一根竹枝，如果是一把刀子，我的颈动脉肯定爆开了……我一看大事不好，撒开腿就跑，抢过停在门口的我那辆小破车，跨上绝尘而去。

没有退路了，只能前行，可是，我的物理……我的化学……我在回返路上，一路走一路哭，早上双眼还是熊猫，这会儿成了桃子。

语文历史地理政治先都不要学了，补理化吧。我下定了决心，翻出了高一的物理和化学课本，从第一课开始自学。感觉化学还好补，背的东西很多，多背几遍自然就记住了，可是物理我自己学不明白，正巧魏老师家里有事情，请了长假，我们的物理课都是上自习，我抓住了机会，正愁我不好意思问魏老师高一的物理呢，我碰上不会的就跑到老师们的物理办公室，碰上谁问谁，反正老师们都不认识我，他还以为我问的是高一物理，就以为我是高一的学生呢。就这样，等魏老师回来，我的高一物理就这样补完了，我就开始问魏老师高二的物理……上高中时，我们男女生还是不说话的，其实女生之间也交流很少，大家都是自顾自闷着头学习，谁也不了解谁，高二上学期期中考试结束，还自我感觉还不错，特别是物理和化学，发现不会的题目越来越少了，我很想知道物理和化学在班里的排名，但不好意思问老师，更不好意思问男同学，就偷偷地问了几个我认为她们成绩比我好很多的女同学，发现我的成绩都比她们高不少。我一下子找到了自信。

命运就是喜欢和人开玩笑吗？期中考试刚过去一周，星期六下午放学前，魏老师突然向我们宣布：分科，下周一就分；这周末回家去和家长商量下，定一定，你是学文和学理……我记得很清楚，我就那样张大了嘴巴呆在了那里，好久没有说话，同位看我那样，吓坏了，拿手在我眼前晃了许久才把握晃醒。我已经有点舍不得物理和化学了，只是两个月的学习，我已经和它俩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但我心里明白，我必须要做一个无情的人，必须舍弃这份感情。我分到了文科班。

新换的文科班班主任公布了同学们的分科成绩名次，我已经远离了那个“红椅子”位置，我进入了班级前三分之一。

亲爱的女儿，你的现在和妈妈是如此惊人的相似，你的老师也告诉你这一级不分科了，不同的是，我当年最后还是分了文理科，你可能真的不会分了，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你这么多学科要学，你会非常辛苦。心随己愿吧，妈妈对你绝对不强求什么，只要你开心就好……

妈妈

                             2011年9月9日凌晨

第二天，我把早餐和信一并给了笑笑，下午一上课时间，我接到了笑笑班主任赵老师的电话，让我去学校接孩子，说任芷慧的眼睛不知道怎么了。我慌忙跑到学校去，接上笑笑一看，我的天，笑笑的两只眼睛肿得和铃铛一样。我忙问笑笑怎么回事，她说妈妈写的信一上午没来得及看，中午回宿舍躺被窝里才看的，结果一边看一边哭，眼睛就这样了。我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赵老师很着急，几遍嘱咐我一定带孩子去医院看看眼睛，我应承着，带笑笑回了家，我知道，笑笑在家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笑笑高中三年，不管是大周还是大假小假，从来没有在家写过

作业，也从没看她拿出什么课本复习过，高三那年不住校了，每天坐校车回家，虽然每天都有背书包，但是书包都是怎样背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再怎样背走，她就那样把脚泡在热水盆里，不是滑动着爸爸的智能手机，就是抱着爸爸的笔记本电脑，要么就是翻看着一本本《读者》、《南方周末》……我那个急呀，高三不是应该很紧张吗，不是应该每天学习到深夜一点也学不完吗？你倒好，晚上不回家学习也就算了，高三了，早读都不去上了，在家睡大觉……可是这些话，我怎么敢说出口？有一天，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就拿起她的书包掂量了掂量说，笑笑，书包这么沉啊，你反正每天晚上来家也不学习，以后不要背书包回家了，我本想拿这样的话激将她一下，谁想她一边翻着网页一边说，不行啊妈妈，我得每天都背回来，万一哪天我想学习了，结果还没背书包回来，您说我该多么难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