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A城前往火焰山的东去之路,真不如安妮想象得那么美好,前往吐鲁番招采棉工的路上,被热浪掀翻在地的安妮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南姨,铁扇公主是不是嫉妒我比她年轻,所以不借给我芭蕉扇啊!”
从A城出发前,庄之鸿再三交代南小溪和安妮带足防晒用品和药品,还有最重要的就是水。安妮有点不以为然:“现在又不是唐僧西天取经的年代了,有这么可怕吗?”
一路上,庄之鸿又像台式录音机一样,被安妮按下了“开始键”,一路滔滔不绝给安妮上历史和地理课。这堂史地课中,不要说安妮,就是连南小溪,也觉得庄之鸿是个好老师。庄之鸿从一句岑参的“交河城边飞鸟绝,轮台路上马蹄滑”唐诗开始,介绍了这个世界上最大最古老的泥做的城市,这个如今被誉为“世界上最完美的废墟”,曾经是大唐西域的最高军政机构安西都护府。安妮说:“这么厉害啊,那我一定要去看看。”小溪说:“安妮,咱不是来旅游的。”庄之鸿却说:“对于这些在国外长大的孩子,来看看真的有必要,咱就绕一下吧。”
车子在烈日下绕了好一会儿,渐渐进入一个深深的河谷,小溪忽然明白当年大唐政府为何在此建都护府了。因为这样的地势易守难攻,四周崖岸壁立,形势险要,这交河城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安妮在车里向外看了半天,很疑惑,问道:“老土,古城呢?古城呢?”老土的“教科书开始键”又启动了:“交河城不是按兴建城池的那种常规用一砖一瓦垒起来的,这里是在吐鲁番盆地西部的一块沟豁纵横的黄土台地,当时由交河的先民们一寸一寸硬掏出来一座城,大街深深嵌入地下6—7米,而临街厚厚的生土层便成了高大的墙。它是在大地上直接雕刻出来的城 ,这是一座没有城墙、没有树木的城池。你们能想象它曾经是古丝绸之路上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吗?”小溪说,真的不可思议。那一刻,南小溪觉得恍惚间,生和死,今天和昨天,就只隔着眼前这条干枯的河床。
开到一处土岗前,庄之鸿刚停好车,安妮忽然打开车门,跳了下来,边跑边说:“我进去看看!”南小溪大叫道:“安妮,太阳太毒了,不要去!”庄之鸿转身对小溪说:“你在车上待着,别熄火,我下去跟着她。”抓了一个遮阳帽也下了车。说话间,安妮已经顶着炙热的太阳,经城南的城门登上土岗,从瓮城进了城。南小溪在车上焦急地等待着,她不知道年轻的安妮满怀着孩子般的好奇,飞快地穿梭在这个谜一样的废墟中。此刻,安妮已来到交河故城中被称为“谜中之谜”的一处地方——婴儿墓。在这里,安妮惊奇地发现在当年的官署区有几百座半米长的长方形墓穴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里面埋葬着几百个婴儿,这里没有姓名没有墓志。安妮惊呆了,对随后赶来的庄之鸿说:“当年这些孩子的父母面对夭折的子女时是怎样的心如刀绞、悲痛欲绝!”说着说着,忽然想起自己远在法国的母亲河弟弟,不禁大放悲声。庄之鸿也不劝她,任凭安妮猛哭了好一会儿,然后说:“走吧,你南姨一个人在车上呢!”安妮一听,赶紧擦了一把眼泪,拔腿就往城外冲了出去。
也许是刚才忽然伤悲、也许是太阳实在太毒,也许是一路上她怕自己小便忍着不喝水,年轻的安妮在50多度的烈日下跑了一会儿,便眼前一黑一头栽在地上。庄之鸿对自己叫了一声:“坏了!”冲上来扛起安妮就往汽车这边跑。在车里的南小溪远远地看到这情形,大吃了一惊,赶紧拉开车门跳下车奔向他俩。庄之鸿说:“快回车上拿解暑药、快拿水弄湿毛巾!”三步两步,庄之鸿把安妮扛上了车,放平在后座上,南小溪在他的指导下解开安妮的衣服,给她擦清凉油、拿湿毛巾擦遍安妮的身体,给她喝下解暑药,又让她喝了很多水。最神奇的是,庄之鸿居然随身带着只有江洲民间中医才用的放痧针,对准安妮的风池、丹田、太阳几个穴位,几针下去,人就清醒了过来。小溪由衷地赞叹道:“你真神啊!”庄之鸿淡淡地说:“没有忘了我家青溪的祖传手艺而已。”安妮醒来后居然说:“热死了,怎么没有芭蕉扇给我扇扇凉啊!一定是铁扇公主见我比她年轻,比她漂亮,嫉妒我,不借给我。下回,我跟牛魔王借去!”“下回?你还想下回啊!”小溪本想训斥她,可不知为何,还是笑了!
安妮让小溪又爱怜又想笑还不止这一出呢。等她状态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庄之鸿开足马力,这“牧马人”就像一匹浑身闪亮的骏马,飞驰在灼灼烈日下。可是没奔多久,安妮又叫了:“南姨,刚才你给我灌太多水了,我要尿尿,又憋不住了!”南小溪一听很替她着急:“这茫茫戈壁黄土的,怎么办?”庄之鸿这回也笑了,跟小溪说:“有办法的,后座不是有一把红色的大雨伞吗,就是准备给你们在这大戈壁里上厕所用的。”安妮一听,说:“老土,你真厉害,这都想到了,快快快,我要下车!”庄之鸿叫住了十万火急的安妮,先让她俩在头上和肩上披上两条湿毛巾,带上遮阳帽,再带着那把大红雨伞下了车。自己则放下车窗,点上了一根烟。不一会,方便了的两个女人回到车上,安妮又开上玩笑了:“原来美丽的大红伞还有这样神奇的功效啊!老土,你已经救了我好几次了,小女子别无他物,是不是得以身相许来回报你呀哈哈哈哈。”还没说完,自己已经笑得栽在南小溪的身上了。
这东行之路上,安妮如此这般的一惊一乍和快乐不断的笑声,让庄之鸿和南小溪觉得路途不知不觉短了很多。但是,当他们抵达吐鲁番的时候,安妮只瞟了一眼小时候大姨歌声中的葡萄架,还没来得及看清阿娜尔汗长什么模样,立马要和庄之鸿、南小溪兵分两路了。吐鲁番的熟练优秀采棉工早已经被订一空,而忙碌了一天的他们刚坐下来和维吾尔族兄弟吃上抓饭,安妮和庄之鸿的电话分头带来了各种消息。安妮负责采购的采棉机居然提早到了,明天厂家的技术员马上要来调试设备,这样安妮必须立刻乘坐明天回A城的火车赶回工厂。而庄之鸿接到若羌维吾尔族好哥们打来的电话,说已经替他们找到一批优质采棉工,但据说已经有好几家棉花厂的老板都在赶往若羌的路上了,需要庄之鸿他们马上赶过去和这批工人签合同,不然就真的难保证这批人是否会留着等他们了。安妮的事儿还好办,她一边嘟囔着“我的阿娜尔汗啊”,一边立马在网上订好了明天一大早的车票。而小溪却发愁了,吐鲁番到若羌,将近900公里的路程,怎么办?庄之鸿看了小溪一眼,想说什么,但是没说出口。小溪急了,看着庄之鸿说:“你想说什么?快说说什么好主意?”庄之鸿又看了一眼,说:“算了!”,便不再作声。一旁他的维吾尔族朋友说:“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如果穿越罗布泊,你们的行程会大大缩短,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晚上就可以到若羌。”南小溪一听,叫了一声:“罗布泊?穿越罗布泊?”庄之鸿说:“还是算了吧,我再想办法。”小溪思忖了好一会儿,说:“走!就从罗布泊穿过去!”庄之鸿的朋友说:“想要穿越罗布泊,还要先到哈密,只能从哈密穿越。”小溪一咬牙一跺脚,坚定地说:“好,就从哈密出发!”
学生时代和年轻时代从课本、报纸、广播、电影中多次学到、听到、看到关于罗布泊的种种,各种信息迅速汇聚、整合到南小溪的思维中。而此刻,南小溪又迅速将罗布泊的“神秘”和“恐惧”等词汇从自己的思维中剔除出去,剩下来的就是实实在在一个字:“走!”庄之鸿和他的维吾尔族朋友抬头看着这个柔弱的江洲女子,似乎觉得眼前这个女子不太真实。当南小溪再一次坚定地说“走”的时候,庄之鸿答应了:“好吧,这条路我其实走过好多次的,只要准备充分一点,应该没有问题。”就这样,南小溪做梦也没又想到,她这一辈子会和罗布泊扯上关系,而且要穿越罗布泊充满着各种传说的无人区!那一刻,她心无旁骛,她只想快点到若羌,签下那一批熟练而优质的采棉工人,不让她寄托着最直接的财富梦想烂在那片广袤的土地里!
第二天一大早,安妮已经早早去赶回去的火车了。庄之鸿的维吾尔族朋友为他们准备好了所有穿越罗布泊的各种用品:GPS导航、对讲机、桶装汽油、大量桶装水、各种水果干粮,还准备了一瓶酒和几个酒杯。南小溪很纳闷:“难道你们让我俩酒驾?”庄之鸿看着她,神秘地笑了笑。等清点了所有装备后,忽然南小溪突发奇想,拉住维吾尔族朋友问道:“大哥,这附近有卖焰火的吗?”维吾尔族大哥说:“有是有的,只是你要买焰火做什么?”小溪看着他笑了笑,说:“赶紧带我去买!”
吃过早饭,南小溪带着所有装备和那一桶焰火,跟着庄之鸿开启了她的穿越罗布泊的壮举。
一路上,尽管南小溪的心思都在若羌的那一批采棉工身上,但那令人震撼的大漠戈壁还是不断冲击着南小溪的视野。她不得不停下自己的思绪,接受罗布泊的沧海桑田,这古丝绸之路的要冲曾是古代西域最著名的大湖,南小溪真的无法把眼前这无边的荒漠和曾经烟波浩淼、鱼肥虾美的那个罗布泊联系起来。
经过好几个小时的颠簸,忽然小溪眼前出现了一座满目疮痍、只有一副断壁残垣的古城。庄之鸿说:“看,那就是楼兰古城!”远远望着那个静静伫立着的楼兰古城,南小溪忽然觉得一股悲壮涌上心头,她似乎看到了千百年前这里车水马龙、,人丁兴旺的生活景象。看着看着,眼前猛然还原成那一片荒凉和寂寞,南小溪忽然感觉很失落。庄之鸿虽然专心开车,其实他是个如此细致的人,此刻,身边这个女人的丝毫变化都牵动着他的心。他见小溪眼中渐渐没有了光芒,说:“这里也不尽是不毛之地,再等一会儿,咱们进入无人区,你就会看见这里有胡杨、罗布麻和甘草。如果咱们运气好,还会看见野骆驼、野马和黄羊呢。”
一路上,南小溪经常看见戈壁滩上树立着一个个牌子,上面写着“军事禁区”,她不知道这禁区里面到底有没有军人。又不知道开了多久,庄之鸿把车子停了下来,叫南小溪下车,拿出了维吾尔族朋友为他们准备好的白酒,倒了三杯。小溪看着他一杯敬天、一杯敬地,另外一杯他自己喝了一半,把剩下来的一半递给了小溪,说:“干了它!”小溪顺从地接过来,一仰头,干了杯中的酒。然后看庄之鸿点了三支烟,同样,一支敬天、一支敬地,另外一支他猛吸了两口,也递给南小溪,小溪犹豫了一下,看了这支烟三秒钟,憋足了一口气,也猛吸了两口,还没吐出来烟气,就猛咳了起来。庄之鸿赶紧替她拍背,小溪和庄之鸿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笑出了声。
两个人收拾好酒具,飞快上车,继续赶路。说话间,庄之鸿忽然叫到:“快安快看,前面就是黄羊!”只见庄之鸿猛踩油门,一心追赶那三只黄羊。南小溪仿佛看见一个英姿飒爽的猎手骑着他心爱的高头大马,挥舞着长鞭,嘴里兴奋得嗷嗷叫着,勇往直前!终于他们追上了黄羊,庄之鸿松开油门。放慢速度,和黄羊并驾齐驱。南小溪惊讶于黄羊的奔跑速度,更惊讶于这野生的黄羊居然不怕人。
然而,让她更加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忽然间,狂风大作,刚才还是热辣得让人睁不开眼的天空迅速暗了下来,那凌烈的狂风呼啸,裹挟着飞沙走石,与隔壁土台摩擦碰撞出的声音仿佛鬼哭狼嚎。这一回,南小溪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们又遇到沙尘暴了!
“怎么办?”小溪侧脸看着庄之鸿,庄之鸿一脸严肃地说:“先试试冲一会儿,把车子挪到地势高一点的地方,不然万一风沙太大,我们的车有可能会被埋进沙堆里。”只见庄之鸿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冷静地往前方的一块高地上冲。他们运气很好,那块高地的北面,刚好有一堵耸立着的石壁,庄之鸿把车子稳稳地停在了那堵石壁背风的一面,回头对南小溪说:“看来我们得在这里躲一躲了。但愿老天开眼,让这风沙快点过去。”“要等多久?”庄之鸿说:“不知道。”小溪便不再做声。这时候,车里的两个人如此安静,而车外,那鬼哭狼嚎继续肆无忌惮。南小溪有点害怕,把身子往座椅里缩了缩,两只手紧张地撑着下巴,似乎在祈祷。此刻,为了省油,汽车已经熄火,外面的气温已经骤降,穿着单衣的南小溪感到阵阵寒意。庄之鸿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条羊毛厚披肩,当他把披肩披在南小溪身上的时候,顺势把南小溪揽在了怀里。小溪本能地挣脱了一下,但是庄之鸿并没有放手,轻轻说了一句:“一起取暖吧!”小溪楞了一下,便靠在庄之鸿的怀里不动了。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靠着,不知过了多久,庄之鸿忽然开口跟南小溪讲话,讲了很多很多话。在神秘的罗布泊无人区狂野的沙尘暴中,南小溪知道了庄之鸿在草原骆驼峰上的童年,他说有星星的夜晚,草原上很冷,他经常和巴特尔疯玩忘了回家,就把自己藏在高高的双峰骆驼的驼背里,那种暖和就跟母亲的怀抱一样。南小溪知道了庄之鸿在而立之年因为妻子跟一个俄罗斯人跑了,父母带着两岁的女儿追赶孩子的妈妈,在险峻的独库公路的达坂上翻车坠崖,从此祖孙三人长眠于新疆再也回不了江洲的悲惨故事。南小溪还知道了庄之鸿这些年对于自己是否留在生他养他的新疆还是回到自己的故土江洲去难以抉择而痛苦不堪。小溪一直听着庄之鸿不断地跟她说话,她一直听一直听,她沉浸在庄之鸿的故事中,忘了时间、忘了车外的飞沙走石、忘了饥饿、忘了害怕……终于,她睡着了,当她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安静了下来,而让她靠着的这个男人正一脸柔情地看着她。
南小溪伸直了身子,向外一探望,哇了一声:“好多星星啊!”她回头对庄之鸿说:“我要下车,我要放焰火!”庄之鸿赶紧为她披上了毛毯,自己先跳下车,掸干净了车身上厚厚的泥沙,快速从后备箱掏出厚外套套上,再从汽车的后座上拿下了小溪特意带来的焰火,拉着小溪跑出好远,把焰火放在地上。小溪像个孩子似地说:“本来我是想咱们穿越罗布泊后为庆祝穿越成功再放这焰火的,我等不及了,这么灿烂的星空下,这么不一样的夜晚,我还等什么?放!”庄之鸿点燃了香烟,猛吸一口,然后果断地点燃了焰火。在点燃焰火的那一刻,南小溪分明听见了庄之鸿高声诵读:“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夜色笼罩。姐姐, 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今夜,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姐姐,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只想姐姐……姐姐, 我今夜只有戈壁!”
在这样茫茫戈壁的无人的夜晚,在庄之鸿高声诵读海子的诗歌里,看着绚烂的烟花咻咻咻冲上星空,绽放在无边的黑夜,南小溪哭了,她紧紧抱住了庄之鸿,哭得那样酣畅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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