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帝、段正淳、黄眉僧等相互望了一眼,心中都不由自主地一凛。
慧真走到崔百泉和过彦之跟前,合十一礼,说道:“贫僧师兄弟和两位敌忾同仇,若不灭了姑苏慕容……”说到这里,心想是否能灭得姑苏慕容氏,实在难说,一咬牙,说道:“贫僧将性命交在他手里便了。”过彦之双目含泪,说道:“少林派和姑苏慕容氏也结下深仇么?”慧真便将如何料想师父玄悲死于慕容氏手下之事简略说了。
过彦之神色悲愤,咬牙痛恨。崔百泉却垂头丧气的不语,似乎浑没将师兄的血仇放在心上。慧观和尚冲口说道:“崔先生,你怕了姑苏慕容氏么?”慧真忙喝:“师弟,不得无礼!”崔百泉东边瞧瞧,西边望望,似怕隔墙有耳,又似怕有极厉害的敌人来袭,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慧观哼的一声,自言自语:“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什么好怕的?”慧真也颇不以崔百泉的胆怯为然,对师弟的出言冲撞就不再制止。
黄眉僧轻轻咳嗽一声,说道:“这事……”崔百泉全身一抖,跳了起来,将几上的一只茶碗带翻了,乒乓一声,在地下打得粉碎。他定了定神,见众人目光都瞧在自己身上,不由得面红耳赤,说道:“对不住,对不住!”过彦之皱着眉头,俯身拾起茶杯碎片。
段正淳心想:“这崔百泉是个脓包。”向黄眉僧道:“师兄,怎样?”
黄眉僧喝了一口茶,缓缓地道:“崔施主想来曾见过慕容博?”崔百泉听到“慕容博”三字,“哦”的一声惊呼,双手撑在椅上,颤声道:“我没有……是……是见过……没有……”慧观大声问道:“崔先生到底见过慕容博,还是没见过?”崔百泉双目向空瞪视,神不守舍,段正淳等都暗暗摇头。过彦之见师叔如此出丑,更加尴尬难受。过了好一会。崔百泉才颤声道:“没有……嗯……大概……好像没有……这个……”
黄眉僧道:“老衲曾有一件亲身经历,不妨说将出来,供各位参详。说来那是四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老衲年轻力壮,刚出道不久,在江湖上也闯下了一点名声。当真是初生的牛犊儿不怕虎,只觉天下之大,除了师父之外,谁也不及我的武艺高强。那一年我护送一位任满回籍的京官和家眷,从汴梁回山东去,在青豹冈附近的山坳中遇上了四名盗匪。这四个匪徒一上来不抢财物,却去拉那京官的小姐。老衲当时年少气盛,自是容情不得,一出手便是辣招,使出金刚指力,都是一指刺入心窝,四名匪徒哼也没哼,便即一一毙命。
“我当时自觉不可一世,口沫横飞地向那京官夸口,说什么‘便再来十个八个大盗,我也一样的用金刚指送了他们性命。’便在那时,只听得蹄声得得,有两人骑着花驴从路旁经过。忽然骑在花驴背上的一人哼了一声,似乎是女子声音,哼声中却充满轻蔑不屑之意。我转头看去,见一匹驴上坐的是个三十六七岁的妇人,另一匹驴上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清目秀,甚是俊雅,两人都全身缟素,服着重孝。却听那少年道:‘妈,金刚指有什么了不起,却在这儿胡吹大气!’”
黄眉僧的出身来历,连保定帝兄弟都不深知。但他在万劫谷中以金刚指力划石为局,陷石成子,和延庆太子搏斗不屈,众人均十分敬仰,而他的金刚指力更无人不服,这时听他述说那少年之言,均觉小小孩童,当真胡说八道。
不料黄眉僧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当时我听了这句话虽然气恼,但想一个黄口孺子的胡言何足计较?只向他怒目瞪了一眼,也不理睬。却听得那妇人斥道:‘这人的金刚指是福建泉州达摩下院的正宗,已有三成火候。小孩儿家懂得什么?你出指就没他这般准。’
“我一听之下,自然又惊又怒。我的师门渊源江湖上极少人知,这少妇居然一口道破,而说我的金刚指力只三成火候,我当然大不服气。唉,其实那时候我太也不知天高地厚,以其时的功力而论,说我有三成火候,还是说得高了,最多也不过二成六七分而已。我便大声道:‘这位夫人尊姓?小觑在下的金刚指力,是有意赐教数招么?’那少年勒住花驴,便要答话。那少妇忽然双目一红,含泪欲滴,说道:‘你爹临终时说过什么话来。你立时便忘了么?’那少年道:‘是,孩儿不敢忘记。’两人挥鞭催驴,便向前奔。
“我越想越不服,纵马追了上去,叫道:‘喂!胡说八道地指摘别人武功,不留下几招,便想一走了之吗?’我骑的是匹脚力极快的好马,说话之间,已越过两匹花驴,拦在二人之前。那妇人向那少年道:‘你瞧,你随口乱说,人家可不答应了。’那少年显然对母亲很孝顺,再也不敢向我瞧上一眼。我见他们怕了我,心想孤儿寡妇,胜之不武,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但听那妇人的语气,这少年似乎也会金刚指力。我这门功夫足足花了十五年苦功,方始练成,这小小孩童如何能会?自然是胡吹大气,便道:‘今日便放你们走路,以后说话可得小心些。’
“那妇人仍正眼也不朝我瞧上一眼,向那少年道:‘这位叔叔说得不错,以后你说话可得小心些。’倘若就此罢休,岂不极好?可是那时候我年少气盛,勒马让在道边,那少妇纵驴先行,那少年一拍驴身,胯下花驴便也开步,我扬起马鞭,向花驴臀上抽去,大笑道:‘快快走吧!’马鞭距那花驴臀边尚有尺许,只听得嗤的一声,那少年回身一指,指力凌空而来,将我的马鞭荡得飞了出去。这一下可将我吓得呆了,他这一指指力凌厉,远胜于我。
只听那妇人道:‘既出了手,便得了结。’那少年道:‘是。’勒转花驴,向我冲过来。我伸左掌使一招‘拦云手’向他推去,突然间嗤的一声,他伸指戳出,我只觉左边胸口一痛,全身劲力尽失。”
黄眉僧说到这里,缓缓解开僧袍,露出瘦骨嶙嶙的胸膛来,只见他左边胸口对准心脏处有个一寸来深的洞孔。洞孔虽已结疤,仍可想像得到昔日受创之重。所奇者这创口显已深及心脏,他居然不死,还能活到今日,众人都不禁骇然。
黄眉僧指着自己右边胸膛,说道:“诸位请看。”只见该处皮肉不住起伏跳动,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他生具异相,心脏偏右而不偏左,当年死里逃生,全由于此。
黄眉僧缚好僧袍上的布带,说道:“似这等心脏生于右边的情状,实是万中无一。那少年见一指戳中我心口,我居然并不立时丧命,将花驴拉开几步,神色极是诧异。我见自己胸口鲜血汩汩流出,只道性命已然不保,哪里还有什么顾忌,大声骂道:‘小贼,你说会使金刚指,哼哼!达摩下院的金刚指,可有伤人见血却杀不了人的么!你这一指手法根本就不对,也决不是金刚指。’那少年纵身上前,又想伸指戳来,那时我全无抗御之能,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不料那妇人挥出手中马鞭,卷住了少年的手臂。我迷迷糊糊之中,听得她在斥责儿子:‘姑苏姓慕容的,哪有你这等不争气的孩儿?你这指力既没练得到家,就不能杀他,罚你七天之内……’到底罚他七天之内怎么样,我已晕了过去,没能听到。”
崔百泉颤声问道:“大……大师,以后……以后你再遇到他们没有?”
黄眉僧道:“说来惭愧,老衲自从经此一役,心灰意懒,只觉人家小小一个少年,已有如此造诣,我便再练一辈子武功,也未必赶得上他。胸口伤势痊愈后,便离了大宋国境,远来大理,托庇于段皇爷的治下,过得几年,又出了家。老僧这些年来虽已参悟生死,没再将昔年荣辱放在心上,但偶尔回思,不免犹有余悸,当真是惊弓之鸟了。”
段誉问道:“大师,这少年倘若活到今日,该有六十岁了,他就是慕容博吗?”
黄眉僧摇头道:“说来惭愧,老衲不知。其实这少年当时这一指是否真是金刚指,我也没看清楚,只觉得出手不大像。但不管是不是,总之是厉害得很,厉害得很……”
众人默然不语,对崔百泉鄙视之心都收起了大半,均想以黄眉僧这等武功修为,尚自对姑苏慕容氏如此忌惮,崔百泉吓得神不守舍,倒也情有可原。
崔百泉说道:“黄眉大师这等身分,对往事也毫不隐瞒,姓崔的何等样人,又怕出什么丑了?在下本来就要将混入镇南王府的原由,详细禀报陛下和王爷,这里都不是外人,在下说将出来,请众位一起参详。”他说了这几句话,心情激荡,已感到喉干舌燥,将一碗茶喝得碗底向天,又将过彦之那碗茶也端过来喝了,才继续道:“我……我这件事,是起……起于十八年前……”他说到这里,不禁往窗外望了望。
他定了定神,才又道:“南阳府城中,有一家姓吕的土豪,为富不仁,欺压良民。我柯师哥有个朋友遭他陷害,全家都死在他手里。”过彦之道:“师叔,你说的是吕庆图这贼子?”崔百泉道:“不错。你师父说起吕庆图来,常自切齿痛恨。你师父向官府递了状子告了几次,都被吕庆图使钱将官司按了下来。你师父倘能动动软鞭,要杀了这吕庆图原不费吹灰之力,但他在江湖上虽然英雄气概,在本乡本土却有家有业,自来不肯做触犯王法之事。我崔百泉可不同了,偷鸡摸狗,嫖舍赌钱,杀人放火,什么事都干。这一晚我恼将起来,便摸到吕庆图家中,将他一家三十余口全宰了个干净。
“我从大门口杀起,直杀到后花园,连花匠婢女都一个不留。到得园中,只见一座小楼的窗上兀自透出灯火。我奔上楼去,踢开房门,原来是间书房,四壁一架架的摆满了书,一对男女并肩坐在桌旁,正在看书。
“那男子四十来岁年纪,相貌俊雅,穿着书生衣巾。那女的年纪较轻,背向着我,瞧不见她面貌,但见她穿着淡绿轻衫,烛光下看去,显得挺俊俏的,他奶奶的……”他本来说得甚是斯文,和他平时为人大不相同,哪知突然之间来了一句污言秽语,众人都是一愕。崔百泉却浑没知觉,续道:“……我一口气杀了三十几个人,兴致越来越高,忽然见到这对狗男女,他奶奶的,觉得有些古怪。吕庆图家中的人个个粗暴凶恶,怎么忽然钻出这一对清秀的狗男女来?这不像戏文里的唐明皇和杨贵妃么?我有点奇怪,倒没想动手就杀了他们。只听得那男的说道:‘娘子,从龟妹到武王,不该这么排列。’”
段誉听到“从龟妹到武王”六字,寻思:“什么龟妹、武王?”一转念间,便即明白:“啊,是‘从归妹到无妄’,那男子在说《易经》。”登时精神一振。
只听崔百泉又道:“那女的沉吟了一会,说道:‘要是从东北角上斜行大哥,再转姊姊,你瞧走不走得通呢?’”段誉心道:“大哥?姊姊?啊,那是‘大过’、‘既济’。”跟着一惊:“这女子说的明明是‘凌波微步’中的步法,只不过位置略偏,并未全对。难道这女子和山洞中的神仙姊姊竟有什么关联?”
崔百泉续道:“我听他夫妇二人讲论不休,说什么乌龟妹子、大舅子、小姊姊,不耐烦起来,大声喝道:‘两个狗男女,你奶奶的,都给我滚出来!’不料这两人好像都是聋子,全没听到我的话,仍目不转睛地瞧着那本书。那女子细声细气地道:‘从这里到姊姊,共有九步,那是走不到的。’我又喝道:‘走走走!走到你姥姥家,见你们十八代祖宗去吧!’正要举步上前,那男的忽然双手一拍,大笑道:‘妙极,妙极!姥姥为坤,十八代祖宗,喂,二九一十八,该转坤位。这一步可想通了!’他顺手抓起书桌上一个算盘,不知怎样,三颗算盘珠儿突然飞出,我只感胸口一阵疼痛,身子已然钉住,再也动弹不得了。”
“这两人对我仍不加理会,自顾自谈论他们的小哥哥、小畜生,我心中可说不出的害怕。在下匪号‘金算盘’,随身携带一个黄金铸成的算盘,其中装有机括,九十一枚算珠随时可用弹簧弹出。可是眼见书桌上那算盘是红木所制,平平无奇,中间的一档竹柱已断为数截,显然他是以内力震断竹柱,再以内力激动算珠射出,这功夫当真他奶奶的了不起。
“这一男一女越说越高兴,我却越来越害怕。我在这屋子里做下了三十几条人命的大血案,偏偏僵在这里,动是动不得,话又说不出。我自己杀人抵命,倒也罪有应得,可是这么一来,非连累到我柯师兄不可。这两个多时辰,真比受了十年二十年的苦刑还要难过。直等到四处鸡啼声起,那男子才笑了笑,说道:‘娘子,下面这几步,今天想不出来了,咱们走吧!’那女子道:‘这位金算盘崔老师帮你想出了这一步妙法,该当酬谢他什么才是!’我又是一惊,原来他们早已知道我的匪号和姓名。那男子道:‘既然如此,且让他多活几年。下次遇着再取他性命吧!他胆敢骂你骂我,总不成骂过就算。’说着收起了书本,跟着左掌回转,在我背心上轻轻一拂,解开了我穴道。这对男女就从窗中跃了出去。我一低头,只见胸口衣衫上破了三个洞孔,三颗算盘珠儿整整齐齐地钉在我胸口,真是用尺来量,也不容易准得这么厘毫不差。喏喏喏,诸位请瞧瞧我这副德行。”说着解开了衣衫。
众人一看,都忍不住失笑。但见两颗算盘珠恰好嵌在他两个乳头之上,两乳之间又是一颗,事隔多年,难得他竟然并不设法起出。
崔百泉摇摇头,扣起衫钮,说道:“这三颗算盘珠嵌在我身上,这罪可受得大了。我本想用小刀子挖了出来,但微一用力,撞动自己穴道,立时便会晕去,非得两个时辰不能醒转。慢慢用锉刀或沙纸来锉、来擦吧,还是疼得我爷爷奶奶地乱叫。这罪孽阴魂不散,跟定了我,只须一变天要下雨,我这三个地方就痛得他妈的好不难熬,真比乌龟壳儿还灵。”众人不由得既感骇异,又觉好笑。
崔百泉叹了口气道:“这人说下次见到再取我性命。这性命是不能让他取去的,可是只要遇上了他,不让他取可也不成。唯一的法子只有不让他遇上。事出无奈,只好远走高飞,混到镇南王爷的府上来。我这么打算,大理国僻处云南,中原武林人士等闲不会南来,万一他奶奶的这龟儿子真要找上门来,这里有段王爷、高侯爷、褚朋友这许多高手在,终不成眼睁睁的袖手不顾,让我送了性命。这三颗劳什子嵌在我胸口上,一当痛将起来,只有拚命喝酒,糊里糊涂地熬一阵。什么雄心壮志、传宗接代,都他妈的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众人均想:“此人的遭际和黄眉僧其实大同小异,只不过一个出家为僧,一个隐姓埋名而已。”
段誉问道:“霍先生,你怎知这对夫妇是姑苏慕容家的?”他叫惯了霍先生,一时改不过口来。
崔百泉搔搔头皮,道:“那是我师哥推想出来的。我挨了这三颗算盘珠后,便去跟师哥商量,他说,武林中只有姑苏慕容氏一家,才行‘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惯用算盘珠打人,他便用算盘珠打我。‘姑苏慕容’家人丁不旺,他妈的,幸亏他人丁稀少,要是千子百孙,江湖上还有什么人剩下来,就只他慕容氏一家了。”他这话对“大理段氏”实在颇为不敬,但也无人理会。只听他续道:“他这家出名的人就只一个慕容博,四十五年前,用金刚指力伤了这位大师的少年十五六岁,十八年前,给我身上装算盘珠的家伙当时四十来岁,算来就是这慕容博了,想不到我师哥又命丧他手。彦之,你师父怎地得罪他了?”
过彦之道:“师父这些年来专心做生意,常说‘和气生财’,从没跟人斗气,决不能得罪了‘姑苏慕容’家。我们在南阳,他们在苏州,路程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崔百泉道:“多半这慕容博找不到我这缩头乌龟,便去问你师父。你师父有义气,宁死也不肯说我是在大理,便遭了他毒手。柯师哥,是我害了你啦!”说着泪水鼻涕齐下,呜咽道:“慕容博,博博博,我剥你的皮!”他哭了几声,转头向段正淳道:“段王爷,我话也说明白了,这些年来多谢你照拂,又不拆穿我的底细,崔某真是感激之至,却也难以图报。我这可要上苏州去了。”段正淳奇道:“你上苏州去?”
崔百泉道:“是啊。我师哥跟我是亲兄弟一般。杀兄之仇,岂能不报?彦之,咱们这就去吧!”说着向众人团团一揖,转身便出。过彦之也拱手为礼,跟了出去。
这一着倒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眼见他对姑苏慕容怕得如此厉害,但一说到为师兄报仇,明知此去必死,却也毫不畏惧。各人心下暗暗起敬。段正淳道:“两位不忙。过兄远来,今晚便在舍下歇一宿,明日一早动身不迟。”崔百泉停步转身,说道:“是,王爷吩咐,自当遵命,我们再扰一餐便了。彦之,咱们喝酒去。”带了过彦之出外。
保定帝对段正淳道:“淳弟,明日你率同华司徒、范司马、巴司空,前去陆凉州身戒寺,代我在玄悲大师灵前上祭参拜。”段正淳答应了。慧真、慧观下拜致谢。保定帝又向段正淳道:“拜见五叶方丈后,便在身戒寺等候少林寺的大师们到来,请他们转呈我给玄慈方丈的书信。”向高昇泰道:“写下两通书信,一通致少林寺方丈,一通致身戒寺方丈,再备两份礼物。”高昇泰躬身奉旨。保定帝道:“你陪少林寺的两位大师下去休息吧。”
待高昇泰陪同慧真、慧观二僧出去,保定帝道:“我段氏源出中原武林,数百年来不敢忘本。中原武林朋友来到大理,咱们礼敬相待。可是我段氏先祖向有遗训,严禁段氏子孙参与中原武林的仇杀私斗。玄悲大师之死,我大理段家虽不能袖手不理,但报仇之事,仍当由少林派自行料理,我们不能插手。”段正淳道:“是,兄弟理会得。”
黄眉僧道:“这中间的分寸,当真不易拿捏。咱们非相助少林派不可,却又不能混入仇杀。慕容氏一家虽人丁不旺,但这样的武林世家,朋友和部属必定众多。少林派与姑苏慕容正面为敌,实是震惊武林的大事,腥风血雨,不知要杀伤多少人命。大理国这些年来国泰民安,咱们倘若卷入了这个漩涡,今后中原武人来大理寻衅生事,只怕要源源不绝了。”
保定帝道:“大师说得是。咱们只有一面凭正道行事,一面谦逊自抑,处处让人一步。淳弟,你须牢牢记得‘持正忍让’这四个字。”段正淳躬身领训。
黄眉僧道:“两位贤弟,这就别过,我还得去万劫谷走一遭。”众人均感诧异。保定帝道:“师兄去万劫谷尚有何事?可要带什么人?”黄眉僧呵呵笑道:“我连两个小徒也不带。两位贤弟且猜上一猜,我去万劫谷何事?”保定帝与段正淳见他笑吟吟的,料来并非什么难事,却也猜想不透。黄眉僧对段誉笑道:“贤侄多半猜得到。”
段誉一怔:“为什么伯父和爹爹都猜不到,我反而猜得到?”一沉吟间,已知其理,笑道:“大师要去复局。”黄眉僧哈哈大笑,说道:“正是。这局棋的棋路,我心里都记得,但我怎地会赢得这一局,实在奇怪之极。延庆太子自己填死一只眼,那是什么缘故?”段誉摇头道:“小侄也想不明白。”黄眉僧道:“莫非石屋中或青石上有甚古怪?老衲非再去瞧瞧不可。”喜弈之人下了一局之后,不论是胜是败,事后必定细加推敲,何处失着失先,何处过强过缓,何处该补不补,定要钻研明白,方得安心。黄眉僧这局棋胜得尤其奇怪,若不弄清楚这中间的关键所在,难免终身悬念。
当下保定帝起驾回宫。黄眉僧吩咐两个徒儿回拈花寺,自己独自来到万劫谷,将段延庆震裂了的青石棋局重行拼起,一着着的从头推想,再细察石屋和大青石的情状。
段正淳送了保定帝和黄眉僧出府,回到内室,想去和王妃叙话。不料刀白凤正在为他又多了个私生女儿钟灵而生气,闭门不纳。段正淳在门外哀告良久,刀白凤发话道:“你再不走,我立刻回玉虚观!”
段正淳无奈,只得到书房闷坐,想起钟灵为云中鹤掳去,不知钟万仇与南海鳄神是否能救得回来,褚万里等出去打探讯息,迄今未回报,好生放心不下。从怀中摸出甘宝宝交来的那只黄金钿盒,瞧着她所写那几行蝇头细字,回思十七年前和她欢聚的那段销魂蚀骨的时光,再想像她苦候自己不至而被迫与钟万仇成婚的苦楚,不由得心中大痛:“那时她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她父亲和后母待她向来不好,腹中怀了我的孩儿,却叫她如何做人?”
越想越难过,突然之间,想起了先前刀白凤在席上对华司徒所说的那句话来:“这条地道通入钟夫人的居室,若不堵死,就怕咱们这里有一位仁兄,从此天天晚上要去钻地道。”当即召来亲兵,命他去把华司徒手下两名得力家将悄悄传来,不可泄漏风声。
段誉在卧房中,心中翻来覆去只想着这些日子中的奇遇:跟木婉清订了夫妇之约,不料她竟是自己妹子,岂知奇上加奇,钟灵竟也是自己妹子。钟灵遭云中鹤掳去,不知是否已经脱险,好生牵挂。又想慕容博夫妇钻研“凌波微步”,不知跟洞中的神仙姊姊是否有什么瓜葛?难道他们是“逍遥派”的弟子?神仙姊姊吩咐我去杀尽“逍遥派”弟子,这对夫妇武功这般高强,他们不来杀我段誉已该谢天谢地,要我去杀了他们,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又想这些日子给关在石屋之中,幸好没做下乱伦的事来,当真侥幸之至,“凌波微步”的步法练得倒熟了许多,可是神仙姊姊吩咐的功课却耽误得久了。探手入怀,要去取卷轴出来,手指刚碰到,便觉不妙,急忙取出,口中连珠价地只叫:“啊哟,啊哟!”但见那卷轴早已撕成了一片片碎帛,胡乱卷成一卷,一展开来,哪里还成模样?破帛碎缣,最多也只剩下两三成,卷上的图形文字更烂得不堪。神仙姊姊身形不完,面目全非。段誉全身如堕冰窖,心中只道:“怎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过了良久,才依稀想起,给青袍怪客关在石屋之时,他体内燥热难当,将全身衣衫乱撕乱扯,到后来狂走疾奔,仍不断乱撕衣衫,迷糊之中,那里还分得出是衣衫还是卷轴,自然是一并撕得稀烂,随手乱抛。
对着图中裸女的断手残肢发了一阵呆,又不自禁地大有如释重负之感,“卷轴已烂,神仙姊姊的神功便练不成了,这不是我不肯练,而是没法练。什么杀尽‘逍遥派’弟子云云,一概不算了。”将破碎帛片投入火炉,烧成了灰烬。心想:“这卷轴中的裸体图形,多看一次,便对神仙姊姊亵渎冒犯了一次,如此火化,正乃天意。”
眼见天色已晚,于是到母亲房去,想陪她说话,跟她一起吃饭。来到房外,却见房门紧闭。服侍王妃的婢女道:“王妃睡了,公子明天来吧。”段誉心道:“啊,是了,爹爹在房里。”转身出来,想去找木婉清说话,走过一条回廊,忽想还是暂且避嫌的好,此时见面,徒然惹她伤心,可是心中委实牵记得紧。百无聊赖,信步走到后花园中。
其时天色已然朦胧,在池边亭中坐了一会,见一弯新月从东升起,心想这月光也会照到剑湖之畔的无量玉壁上,再过几个时辰,玉壁上现出一柄五彩缤纷的长剑,便会指着神仙姊姊所居的洞府。正想得出神,忽听得围墙外轻轻传来几下口哨声,停得一停,又响了几下。若在往日,听了毫不在意,但他自经这几日来的一番阅历,心知有异,寻思:“莫非是江湖人物打暗号?”
过不多时,哨声又起,突见牡丹花坛外一个苗条的人影快速掠过,奔到围墙边,跃上了墙头。段誉失声叫道:“婉妹!”那人正是木婉清。只见她踊身跃起,跳到了墙外。
段誉又叫了声:“婉妹!”奔到木婉清跃下之处,他可没能耐跃上墙头,花园后门就在旁边,但上了闩,又有铁锁锁着,只得大叫:“婉妹,婉妹!”
只听木婉清在墙外大声道:“你叫我干吗?我永远不再见你面。我跟我妈去了。”段誉急道:“你别走,千万别走!”木婉清不答。
过了一会,只听得墙外一个年纪较大的女子声音说道:“婉儿,咱们走吧!唉!没用的!”木婉清仍然不答。段誉料得那女子必是秦红棉,叫道:“秦阿姨,你们都请进来。”
秦红棉道:“进来干什么?好让你妈杀了我吗?”
段誉语塞,用力捶打园门,叫道:“婉妹,你别走,咱们慢慢想法子。”木婉清道:“有什么法子好想?老天爷也没法子。”顿了一顿,突然叫道:“啊!有一个法子,你干不干?”段誉喜道:“好啊,什么法子?我干,我干!”
只听得嗤嗤声响,一片蓝印印的刀刃从门缝中插进来,切断了门闩,跟着砰砰两响,园门飞开,木婉清站在门口,手中执着那柄蓝印印的修罗刀,说道:“你伸过脖子来,让我一刀割断了,我立刻自杀。咱俩投胎再世做人,那时不是兄妹,就好做夫妻了。”
段誉吓得呆了,颤声道:“这……这不……不成的!”
木婉清道:“我肯,你为什么不肯?要不然你先杀我,你再自杀。”说着将修罗刀递将过来。段誉急退两步,说道:“不……不行的!”
木婉清慢慢转过身去,挽了母亲手臂,快步走了。段誉呆呆望着她母女俩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之中,良久良久,凝立不动。
月亮渐渐升至中天,他兀自呆立沉思。突然间后颈一紧,身子被人凌空提起,一人低声笑道:“你要死还是要活?做我师父,是死师父,做我徒儿,是活徒儿!”正是南海鳄神的声音。
段正淳带着华赫艮手下的两名得力家将,快马来到万劫谷。这两名家将曾随同华赫艮挖掘地道,知道地道的入口所在,搬开掩盖在入口上的树枝。一名家将道:“小人带路。”
段正淳道:“不用!你两个在这里等我。”正要向地道中爬去,忽见西首大树后人影一闪,身法迅捷。段正淳立即纵起,奔将过去,低声喝问:“什么人?”
大树后那人低声道:“王爷!是我,崔百泉。”斜着身子出来。段正淳奇道:“崔兄到这里来干什么?”崔百泉道:“小人听得王爷的千金给奸人掳了去,和过师侄两人分头出来寻找。小人在路上见到了些线索,推想小姐逃到了这里,那奸人似乎仍在紧追不舍。”段正淳心下恍然:“这崔百泉是个恩怨分明的汉子,他在我家躲了这些年,有恩未报。此次去找姑苏慕容报仇,是决意将性命送在他手里。他只盼能为我找回灵儿,报答我这十多年来的相庇之情。”当即深深一揖,说道:“崔兄高义,在下感激不尽。”崔百泉道:“小人到那边去找。”身形一晃,没入了树林之中,轻功颇为了得。
段正淳略感宽怀,心想:“这崔兄的武功,不在万里、丹臣他们之下。”当下回到地道入口处,钻了进去。
爬行一程,地道分岔。他已问明华司徒的两名家将,知道地道东北通向先前因禁段誉与木婉清的石屋,西北通向钟氏夫妇的卧室,当即向西北方爬去。来到尽头,将头顶木板轻轻托起数寸,眼前便见光亮,从缝隙中望上去,只见到一双浅紫色的绣花鞋子踏在地下。
段正淳心头大震,将木板又托起两寸,只听得甘宝宝长长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幽幽地道:“倘若你不是王爷,只是个耕田打猎的寻常汉子,要不然,是偷鸡摸狗的小贼也好,是打家劫舍的强人也好,我便能跟了你去……我一辈子跟了你去……”跟着几滴泪水掉下来,落在她花鞋边的地板上。段正淳胸口热血上涌,心道:“我不做王爷了,我做小贼、做强人去,让你一辈子跟着我。这王爷有什么做头?”
只听甘宝宝又道:“难道……难道这一辈子我当真永远不再见你一面?连一面也见你不着?我……我还是死了的好……淳哥,淳哥……你想我不想?”这几下低呼,当真是荡气回肠。段正淳忍不住低声道:“宝宝,亲亲宝宝。”
甘宝宝吃了一惊,站起身来,随即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我又在做梦了,梦里又听到你在叫我啦。”
段正淳低声道:“亲亲宝宝,你不是做梦,真的是我在叫你。我一直在想你,记挂着你。”
甘宝宝惊呼一声:“淳哥,当真是你?”段正淳揭开木板,钻了出来,低声道:“亲亲宝宝,是我!”甘宝宝突然见到段正淳,登时脸上全没了血色,走上几步,张开双臂,身子摇晃。段正淳抢上去将她搂住。甘宝宝身子颤抖,晕了过去。
段正淳忙捏她人中。甘宝宝悠悠醒转,觉到身在段正淳怀中,他正在亲自己的脸,欢喜得便似全身都要炸了开来,脑中晕眩,低声道:“淳哥,淳哥,我……我又在做梦啦。”段正淳紧紧抱住她温软的身子,在她耳边低声道:“亲亲宝宝,你不是做梦,是我在做梦!”
突然门外有人粗声喝道:“谁?谁在房里?我听到是个男人。”正是钟万仇的声音。
段正淳和甘宝宝都大吃一惊。甘宝宝大声道:“是我,什么男人、女人,又在胡说八道了!”段正淳在她耳边道:“你跟我逃走!我去做小贼、强盗,我不做王爷了!”甘宝宝大喜,低声道:“我跟你去做小贼老婆,做强盗老婆。便做一天……也是好的。”
钟万仇一推房门,发觉房门内闩,但在窗外已见到一个男子的黑影,大叫:“房里有男人,我……我见到了!”等不及叫妻子来开门,砰的一声,飞足向门踢去。
段誉给南海鳄神抓住了后领,提在半空,登时动弹不得。他的“北冥神功”只练成一路“手太阴肺经”,只有大拇指的少商穴和人相触,而对方又正在运劲推送,方能受人内力,其余穴道却全不管用。他正想张口呼叫,南海鳄神伸左手按住他口,抱起他发足疾驰,直到远离镇南王府的僻静之处,才放他下地,一手仍抓住他后领,生怕他使出古怪步法逃走。
段誉苦笑道:“原来你改变主意,不想做我徒儿,要做乌龟儿子王八蛋了。”南海鳄神道:“谁说的?你先磕还我八个响头,将我逐出门墙,不要我做徒儿了,然后再向我磕八个响头,拜我为师。咱们规规矩矩,一清二楚,那我就没乌龟儿子王八蛋的事。”段誉哑然失笑,摇头道:“我不干!我此刻给你抓住,全无还手之力,你杀死我好了。”南海鳄神道:“呸,我才不上你这个当,老子决不会给人骗得做上乌龟儿子王八蛋。你道我好蠢么?”段誉道:“你好聪明,十分聪明!”
南海鳄神想出了“妙计”,只道可以“规规矩矩、一清二楚”的手续完备,就可化徒为师,岂知对方宁死不磕十六个响头,盘算了几天的如意算盘全然打不响,不禁大感彷徨。
段誉道:“你南海派的规矩,徒儿可不可以杀师父?”南海鳄神道:“当然不可以!只有师父杀徒儿,决没徒儿杀师父的事。”段誉道:“那么徒儿听师父的吩咐呢,还是师父听徒儿的吩咐?”南海鳄神道:“自然是徒儿听师父的吩咐,你拜我为师之后,什么事都得听我吩咐。”段誉笑道:“现下你还是我徒儿,我叫你去夺回小师娘来,你办好了没有?”
南海鳄神道:“他妈的,我跟云老四动手打架,小师娘的老子也赶了来,趁机把小师娘抢了去。”段誉听到钟灵已逃脱云中鹤毒手,心下大喜。
南海鳄神又道:“后来我又跟小师娘的老子打架,他打了一会就不肯打了,小师娘那时已自己走了。小师娘的老子跟着也走了。云老四说,咱们得去万劫谷杀了钟万仇。”段誉道:“为什么?”南海鳄神道:“这件大事不可不办,否则岳老二在江湖上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人人都瞧我不起。”段誉奇道:“那是什么道理?云老四骗人,你不用听他的。”
南海鳄神道:“不,不!云老四是为我好。你不明白这中间的道理,我来指点你。那小姑娘是我师娘,已长了我一辈,她的老子便长我两辈,他妈的,钟万仇是什么东西,怎能长我两辈?非杀了他不可。云老四还说,他要去抢钟万仇的老婆来做老婆,他是顾念‘四大恶人’的义气,完全为我出力,奋不顾身,勉为其难!”
段誉更加奇怪,问道:“那是什么道理?”南海鳄神道:“钟万仇的老婆,是我师娘的母亲,眼下也长了我两辈。倘若云老四抢了她来做了老婆,那就是岳老二把弟的老婆,是我的弟妇。她的女儿就比我低了一辈,是我的侄女。你是我侄女的老公,是我的侄婿,也比我低了一辈。那时候我叫你师父,你叫我姻伯,咱两个不是两头大吗?哈哈!这法儿真妙。”
段誉哈哈大笑。南海鳄神道:“快走,快走,赶紧去办了这件大事,这世上决不容有比岳老二高上两辈之人。”抓住段誉手臂,飞步向万劫谷奔去。
段正淳听得钟万仇踢门,幸好门闩牢固,房门一时没给踢开,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能杀他!”轻轻挣脱甘宝宝的搂抱,钻入地洞,托好了洞口木板。
钟万仇再次踢门,终于手提大刀,冲进房来,却见房中便只甘宝宝一人,忙到衣橱、床底、门后各处搜寻,别说没男人,连鬼影也没半个,心中大奇。甘宝宝怒道:“你又来欺侮我了,快一刀杀了我干净!”钟万仇找不到男人,早已喜悦不胜,忙抛开大刀,赔笑道:“夫人,是我眼花,定是刚才多喝了几杯!”一面说,一面兀自东张西望。
突然门外脚步声急,钟灵大叫:“妈,妈!”飞步抢进房来。跟着云中鹤的声音叫道:“你逃到天边,我也要捉到你。”快步追了进来。
钟灵叫道:“爹,这恶人……这恶人又来追我……”她逃避云中鹤的追逐,早已上气不接下气,幸好自己家中门户熟悉,东躲西藏,而云中鹤在这些转弯抹角的所在,又施展不出轻功,才给她逃到了母亲房中。云中鹤见钟万仇夫妇都在房中,不禁大喜,心想正好就此杀了钟万仇,将钟夫人、钟灵两个一并掳去。
钟万仇连发三掌,都给云中鹤闪身避开。云中鹤绕过桌子,去追钟灵,心想:“得把小妞儿先点倒了,再杀其父而夺其母,顺手又夺其父之女。”钟灵叫道:“竹篙子,你再追我,我可要呵你痒了。”云中鹤一怔,叫道:“你呵得我着?再试试看。”说着纵身向她扑去。
原来今早钟灵给云中鹤抱了去,拚命挣扎,却那里挣得脱他的掌握?心里怕得要命,只听得南海鳄神远远追来,大叫:“小师娘,小师娘!你快伸手掏他的腋窝儿,这瘦竹篙可最怕痒。”钟灵心想:“呵痒吗?那倒是我的拿手本事。”伸出手来,便往云中鹤腋窝里呵去,不料云中鹤先听到南海鳄神的话,不等钟灵手到,忍不住已先笑了起来。这么一笑,气息岔了,便奔行不快,南海鳄神跟着追到。
云中鹤道:“岳老三,你可上了人家的当啦!”南海鳄神道:“胡说!岳老二一生决不上人家的当!快放下我小师娘,要不然便尝尝我鳄嘴剪的滋味。”云中鹤无可奈何,只得放下钟灵。钟灵趁云中鹤不备,伸手便去呵痒。云中鹤弯了腰,笑得喘不过气来。他越笑,钟灵越是不住手地呵。云中鹤一面笑,一面不住咳嗽,全然无力抗御。南海鳄神道:“小师娘,你这就饶了他吧,再呵下去,他一口气接不上来,可活不成啦!”钟灵好生奇怪,这恶人武功很高,怎么会给人呵痒呵死?说道:“我不信,我呵死他试试看。”南海鳄神道:“不成,试不得,呵死了便活不转了。云中鹤的练功罩门是在腋下‘极泉穴’,这地方碰也碰不得。”
钟灵听他这么说,便放手不再呵痒。云中鹤站直身子,突然一口唾沫向南海鳄神吐去,骂道:“死鳄鱼,臭鳄鱼!我练功的罩门所在,为什么说与外人知道?”钟灵道:“好啊,你骂人!”伸手又呵他痒,不料,手指还没伸近,云中鹤已飞出一脚,将她踢了个筋斗,自己远远站在一旁。
南海鳄神扶起钟灵,只见钟万仇提刀追来,叫道:“臭丫头,你死在这里干什么?”南海鳄神回头喝道:“他妈的,你不干不净地嚷嚷什么?”钟万仇怒道:“我自己骂我女儿,关你什么事?”南海鳄神大发脾气,指着钟万仇大叫:“你……你这狗贼,居然想占我便宜?我……我岳老二跟你拚了。”钟万仇道:“我占你什么便宜了?”南海鳄神道:“她是我师娘,已比我大了一辈,那是事出无奈,我也没什么法子。你却自称是她老子,这……这……你……不是更比我大上两辈?岳老二在南海为尊,人人叫我老祖宗,老爷爷,来到中原,却处处比人矮上一两辈。老子不干,大大不干,万万不干!”
钟万仇道:“你不干就不干。她是我亲生女儿,我自然是她老子,又有什么‘自称’不‘自称’的?”南海鳄神歪着头向他父女瞧了一会,说道:“你当然是‘自称’。我小师娘这么美丽可爱,你却丑得像个妖怪,怎么会是她老子?我小师娘定是旁人生的,不是你生的。你是假老子,不是真老子!”钟万仇一听,气得脸也黑了,提刀向南海鳄神便砍。
钟灵忙劝道:“爹爹,这人将我从恶人手里救了出来,你别杀他!”
钟万仇怒火冲天,骂道:“臭丫头,我早疑心你不是我生的。连这大笨蛋都这么说,还有什么假的?我先杀他,再来杀你!”
钟灵见二人斗了起来,一时胜败难分,大声叫道:“喂,岳老三,你不可伤我爹爹。”又叫:“爹爹,你不能伤了岳老三!”便自走了。
她回到万劫谷来,疲累万分,到自己房中倒头便睡。睡到半夜里,只听得云中鹤大呼小叫,一间间房挨次搜来,忙起身逃走。她逃入母亲卧室,云中鹤也跟着追到。
这时钟灵料知走不近身去呵云中鹤的痒,一瞥眼见到地洞口的木板,她曾被华赫艮由此擒入地道,当即奔过去掀开木板,钻了进去。
云中鹤和钟万仇陡见地下出现洞穴,都是大奇。云中鹤扑将过去,想抓钟灵的脚,钟万仇出掌向他背心击去。云中鹤左手回掌格开,只恐钟灵这美貌小妞儿钻入地道之后,再也捉她不到,当即也钻了进去。
爬出丈余,黑暗中双手乱抓,突然抓到一只纤细的足踝,只听得钟灵大叫:“啊哟!”挥足要想挣脱。云中鹤大喜之下,怎容她挣脱,臂上运劲,要拉她出来,哪知一拉之下,钟灵又是大叫:“啊哟!”却拉她不动,似乎前面有人拉住了她。便在此时,云中鹤只觉双脚足踝一紧,已给人紧紧握住了向外拉扯,但听得钟万仇叫道:“快出来,快出来!”却是钟万仇怕他伤害女儿,追入地道,要拉他出来。
钟万仇扯了两下不动,正欲运劲,突觉自己双脚足踝被人抓住,一股力道向外拉扯,身后南海鳄神嘶哑的嗓子叫道:“马脸的丑家伙,你‘自称’是我小师娘的老子,想高我岳老二两辈,今日非杀了你不可。”
原来南海鳄神恰于此时带着段誉赶到,在房外眼见钟灵、云中鹤、钟万仇三人钻进了地道,心想当务之急,莫过于杀了这个“自称高我两辈的家伙”,当即蹿入房中,跟着钻入地道,拉住了钟万仇双足。
段誉急忙奔进房来,对钟夫人道:“钟伯母,救钟灵妹子要紧。”正欲钻入地道,突然身子给人一推,当即摔倒。
一个女子叫道:“岳老三、云老四,你两个快快出来!老大吩咐,叫你们两个不得自己人打架!”正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奉了段延庆之命,来召唤南海鳄神和云中鹤。她来得迟了一步,见到云中鹤钻入地道,钟万仇与南海鳄神先后钻进,只道南海鳄神要去追杀云中鹤。叫了几声,不见南海鳄神出来,当即钻进地洞,抓住了南海鳄神双脚,奋力要拉他出来。
段誉叫道:“喂喂,你们不可伤我钟灵妹子,她本来是我没过门的老婆,现下是我妹子啦!”但听得地道中吆喝叫嚷,声音杂乱,不知是谁在叫些什么,心想三大恶人挤在地道之中,钟灵难免凶多吉少,她对我有情有义,我虽无武功,也当拚命相救,当即扑到地洞口,抓住叶二娘的双脚足踝,用力要拉她出来。
他双手紧握,自然而然便是叶二娘足踝上低陷易握的所在,此处俗称“手一束”,刚好一手可以抓住,却是“足太阴脾经”中的“三阴交”大穴,乃是“足少阴肾经”、“足太阴脾经”、“足厥阴肝经”三阴交会之处。他大拇指的“少商穴”一与叶二娘足踝“三阴交”要穴相接,双方同时使劲,叶二娘的内力立即倒泻而出,涌入段誉体内。
地道内转侧不易,云中鹤抓住钟灵足踝,钟万仇抓住云中鹤足踝,南海鳄神抓住钟万仇足踝,叶二娘抓住南海鳄神足踝,最后段誉拉住叶二娘足踝,除了钟灵之外,五个人都拚命要将前面之人拉出地道。钟灵无甚力气,本来云中鹤极易将她拉出,但不知如何,前面竟似有人紧紧拉住了她,不让她出来。
这一连串人都是拇指少商穴和前人足踝三阴交穴相连。叶二娘的内力泻向段誉,跟着内力传递,南海鳄神、钟万仇、云中鹤、钟灵四人的内力也奔泻而出。钟灵本来没甚内力,倒也罢了。余下四人却都吓得魂飞魄散,拚命挥脚,想摆脱后人的掌握,但在地道内仅可容身的狭窄处给紧紧抓住了,说什么也甩不脱,越用劲使力,内力越飞快散失。
云中鹤只觉钟灵脚上源源传来内力,跟着又从自己脚上传出,心想这小妞儿如何有如此深厚内力,委实奇怪,好在自己脚上内力散失,手上却有来源,自然说什么也不肯放脱钟灵足踝,以免有去无来。钟万仇等也是一般的念头,尽管心中害怕,双手却越抓越紧,正如溺水之人死命抓着任何外物不放,逃生活命,全仗于此。
这一连串人在地道中什么也瞧不见,起初还惊唤叫嚷:“老大叫你们去!”“快放开我脚!”“老子宰了你!”“抓着我干什么?快松手!”“妈!妈!爹爹!”到后来突觉手上传来的内力渐弱,足踝上内力的去势却丝毫不减,惊骇渐甚而无可奈何。
段誉拉扯良久,但觉内力源源涌入身来,他先前在无量山有过经历,这时已能应付,每当燥热难当之际,便将涌来的内力储入膻中气海。过得好一会,膻中气海愈积愈多,渐渐容纳不下,似乎要胀裂一般,不禁害怕起来,但想钟灵遭遇极大凶险,无论如何不能放手,咬紧了牙齿拚命抵受。
甘宝宝眼见怪事接续而来,登时手足无措,心中兀自在回思适才给段正淳搂在怀中亲热的销魂滋味,坐在椅上呆呆出神,嘴里轻轻叫着:“淳哥,淳哥,他叫我‘亲亲宝宝’,他抱着我亲我,这次是真的,不是做梦!”
段誉胸口烦热难忍,手上力道却越来越大,这时地道中众人的内力,几有半数都移入了他体内。他终于将叶二娘慢慢拉出了地洞,跟着南海鳄神、钟万仇、云中鹤、钟灵一连串地拉扯着出来。段誉见到钟灵,心下大慰,当即放开叶二娘,抢前去扶钟灵,叫道:“灵妹,灵妹,你没受伤吗?”
叶二娘等四人的内力都耗了一半,一个个松开了手,坐在地板上呼呼喘气。
钟万仇突然叫道:“有男人!地道内有男人!是段正淳,段正淳!”他突然想明白了:“我们房内有此地道,必是段正淳干的好事,适才在房外听到男人声音,见到男人黑影,必是段正淳无疑。”妒火大炽,抢过去一把推开段誉,抓住钟灵后领,要将她掷在一旁,然后冲进地道去揪段正淳出来。
甘宝宝听他大叫“段正淳”,登时从沉思中醒转,站起身来,心中只是叫苦。
钟万仇没想到自己内力大耗,抓住钟灵后领非但掷她不动,反而双足酸软,一跤坐倒。但他兀自不死心,仍要将钟灵扯离地洞,说什么也不能放过了段正淳。
扯得几扯,只见地洞中伸上两只手来,握在钟灵双手手腕上,钟万仇大叫:“段正淳,你上来,我跟你拚个死活。”用力拉扯钟灵向后,地洞中果然慢慢带出一个人来。
这人果然是个男人!
钟万仇大叫:“段正淳!”放下钟灵,扑上去揪住他胸膛,提将起来,只见这人獐头鼠目,愁眉苦脸,歪嘴耸肩,身材瘦削,与段正淳大大不同。段誉叫道:“霍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原来这人是金算盘崔百泉。
钟万仇大叫:“不是段正淳!”仰天摔倒,抓着崔百泉的五指兀自不放。突然之间,地洞中又伸出两只手,抓在崔百泉的双脚足踝之上。钟万仇大叫:“段正淳!”用力拉扯,又扯出一个人来。
只见这人头顶无发,惟有香疤,满脸皱纹,双眉焦黄,不但是和尚,而且是个极老的和尚。段誉叫道:“黄眉大师,你怎么在这里?”原来这老僧正是黄眉大师。
钟万仇奋起残余的精力,再将黄眉僧拉出地洞,他足上却再没人手握着了。钟万仇冲进地道,过了良久,气喘喘地爬出来,叫道:“没人了,地道内没人。”瞧瞧崔百泉,瞧瞧黄眉僧,这两人说什么也不能是钟夫人的情夫,心下大慰,叫道:“夫人,对不住,我……我又冤枉了你!”这时精力耗竭,爬在地洞口不住喘气,再也站不起来了。
黄眉僧、崔百泉、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五人都坐在地下,运气调息。五人中黄眉僧功力远胜,不久便即站起,喝道:“三个恶人,今日便饶了你们性命,今后再到大理来啰唣,休怪老僧无情!”
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于地道中的奇变兀自摸不到丝毫头脑,只道是黄眉僧使的手脚,心想这老和尚连老大也斗他不过,他一下子取了我一半内力去,哪里还敢做声。三人又调息半晌,慢慢站起,向黄眉僧微微躬身,出房而去。此时三大恶人丧败之余,已全无半分恶气。
黄眉僧、崔百泉、段誉三人别过钟万仇夫妇与钟灵,出谷而去,来到谷口,段正淳带着两名家将正在等候。段正淳、段誉父子相见,俱感惊诧。
原来段正淳见钟万仇冲进房来,内心有愧,从地道中急速逃走,钻出地道时却见崔百泉在旁守候。崔百泉素知王爷的风流性格,当下也不多问,自告奋勇入地道探察,以防钟夫人遭了丈夫毒手,却遇到钟灵给云中鹤抓住了足踝。崔百泉当即抓住她手腕相助。正感支持不住,忽然足踝为人拉住。却是黄眉僧凝思棋局之际,听到地道中忽有异声,于是从石屋中钻入地道,循声寻至,辨明了崔百泉的口音,出手相助。黄眉僧内力强劲,足可与云中鹤、钟万仇、南海鳄神、叶二娘等撑持良久,岂料在这一役中,黄眉僧与崔百泉的内力,却也有一小半因此移入了段誉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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