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纸坊溪最穷的人是杨五毛。他四十来岁,左眼有点盲,右脚有点瘸,衣服又烂又脏,很远就能闻到杨五毛来了。他没房子,住在新桥旁张裁缝的吊楼子下面。几片烂麻包布、烂草席把吊楼子木柱子一围,就成他的家了。用木棒搭成的床上,薄薄地铺了一层稻草,破破烂烂的衣物、被子就堆在草上。床旁放着一个很大的烂背篼、一挑红黄铮亮的水桶和一条油光光的青杠木扁担。水桶很大,装满水足有120斤。他有时候给人挑水,水桶小了别人会觉得划不来 杨五毛更多的时间是背着他那又大又烂的背篼拾破烂。破铜烂铁、玻璃渣、废纸,什么都捡。杨五毛把拾来的废品卖掉,起早贪黑,每天可以找个三五毛钱。 奇怪的是,杨五毛从来没有卖过废纸。杨五毛把拾来的废纸背回家,废纸一天天增多,然后某天早上忽然就没了。然后又一天天增多,然后又忽然一下子没了。
二
一天早上,我很早到河坝沙井挑水,忽然看见星桥底下沙坝上燃起很大一笼火。我满腹狐疑摸过去一看,原来是杨五毛在烧废纸。听到响动,杨五毛惊恐地抬起头,嘴里嗫嗫嚅嚅地说,我不是搞迷信,我不是……看到是我,杨五毛才松了一口气。我问杨五毛:“你怎么在这里烧废纸?”杨五毛郑重地说:“不是废纸,是字紙,字紙。我说管它字紙废纸,干嘛不去卖,烧了多可惜。杨五毛说,不是烧,是送,送字紙回家。然后说了一大堆字紙不能随便糟蹋的道理:所有大官小官、大干部小干部、工作同志,都是从字紙里出来的,只有敬惜字紙的人才有前途,糟蹋字紙就断了自己的灵根。看着杨五毛粗糙的、脏兮兮的手和脸,我忽然揶揄了一句,“杨五毛,你还在想考状元吗?”杨五毛那因为高谈阔论而颇有些兴奋的脸一下子变得很颓唐。看着他黯然神伤的样子,我十分懊悔自己的唐突。沉默了好一会,杨五毛才喃喃地说,“我已经这样了,后人不能这样,后人…”他抬起头,仅有的右眼中火光闪烁,好像点燃了无尽的希望。
后人?
听老人说,杨五毛家曾经很有钱,有一个漂亮的老婆和一个儿子。后来家道破败了,老婆儿子不知所终,杨五毛就成了孤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杨五毛还在周日末日地挂念他的后人吗?
三
大约两个月后一天,我偶然经过杨五毛吊楼子,听到杨五毛在不停地呻吟。探头一看,杨五毛右手紧紧按住肋下,身子蜷曲成一团,显得非常痛苦,人也瘦的脱了人形。一见到我,杨五毛挣扎着坐起来,断断续续地说,快去叫香姨和阳娃来看看我。
“香姨?”
杨五毛见我迟疑的样子,又催促我说,“快去……”
香姨叫莫春香,和丈夫余忠都是纸坊溪的外来户。土改时,很多人都赶回农村分田分地,余忠却带着两个半大孩子从乡下来到城里拉板板车。半年后,香姨也带着一个几岁的孩子来了纸坊溪。香姨年青漂亮,又没有丈夫,一些有老婆没老婆的人都纷纷请人说媒。香姨左推又托,最后竟下嫁给了比她大十好几岁的余忠。婚后两人日子过得平平静静,整天客客气气,从没红过脸。余忠对香姨的儿子更是胜过亲生的,从没让余宗阳去拉过板板车,让他安心读书。香姨天生洁癖,家里器物、身上穿戴、房前屋后,莫不清清爽爽,干干净净。香姨会到臭烘烘的杨五毛家看他吗?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香姨不仅带着余宗阳来了,而且余忠也来了。 香姨见到杨五毛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病又狠了?”杨五毛说:“这次可能躲不过了。”香姨说:“叫你多注意身体,不要再去捡破烂,你偏不听。”杨五毛说:“不关破烂的事,怪我修炼得不到家。”杨五毛又对余忠说:“你也来了?”余忠说:“是,少爷。”杨五毛摆摆手:“这多年谢谢你了。”余忠也摆摆手,又把余宗阳推到杨五毛面前:“宗阳,这是你亲爹。”宗阳看了看杨五毛,又看了看香姨,平静而又诧异。香姨说:“阳儿,给你爸磕几个头。”宗阳膝盖弯了一下,没挨着地,改为深深地躹了三个躬。杨五毛哆哆嗦嗦地从烂枕头里找出一个存折,放到余宗阳手里:“这里有七百多元钱,你读书用得上。”天哪,七百多元,那时可是一笔巨款!余忠说:“阳娃读书有我们呢,你何必那样刻薄自己。”香姨说:“你早点将息好一点,也不会病得那样。”最后余忠说:“我们还是把少爷送到医院去吧。”几个人不由分说,给杨五毛洗了头,身上擦洗一下,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然后抬到板板车上。香姨对我说:“谢谢你了,我们马上去医院,不再耽搁你了 。
三天后,杨五毛在人民医院死去。
四
杨五毛走了,纸坊溪日子照样过。香姨和余忠渐渐不那么生分了,有时候也在人前走在一起,还小声地说着话。
四年后,宗阳考上了成都的一所大学,后来又去北京读了研究生。这在纸坊溪已经是进士状元级别的人物了
敬惜字紙真的能改变后人的命运吗?有人信,有人不信。谁能说得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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