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按道理来讲,他们两个,本来不会在一起。
20世纪50年代,他们两个,一个在安徽的小城里上学,一个在承德的大山里放羊砍柴。
她上学纯属偶然。在那个时候,她的母亲允许她去上学,根本没有指望她能出人头地,也就是希望她能认个字,算个账,长大了以后能用这些混口饭吃。
还没有解放以前,她在她们那个小城里读私塾,解放以后,她开始上公立的小学。
后来她和我们回忆起她小时候的故事。她说,她的父亲好赌,赌输了就把气撒在她母亲身上,母亲也不敢说什么,夜深的时候总是能听到母亲低低的哭泣。
那个时候的她,每当听到母亲的哭泣时,总要在心里想,等我长大了,一定不能像母亲这样被父亲欺负。
如果用现在的标准来看,她上学的时候称的上是品学兼优。她常常和我们炫耀,她说她当年读书时,班里的男生,成绩都比不过她。
那个时候的她和现在的我们不一样,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她毕业了以后要干什么。她和我们说,她们所谓的毕业,就是老师在最后一节课上宣布以后大家就不用来学校了。
她回家。除了不用每天再去学校上课以外,她的生活根本没有什么变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给家人做饭,照顾连年卧床的外婆。。。。。。她对未来没有什么期望和幻想,未来也没有给她压力和焦虑。
她原本应该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下去------如果那天她的老师没有拜访她们家。
2.
他也和我们讲他小时候的故事。
他出生在大山里,他们家有4个男孩2个女孩。他是家里的老大。小时候家里穷,他没有上多长时间的学。他仅仅认字。
大多数的时间他会去山上放羊。但是他放羊的时候总是喜欢拿着书,他喜欢读书----严格意义上来讲,他所谓的书,其实就是几张印了文字的纸。
当我刚刚上小学,了解到“人的心会有规律的跳动”时,我曾趴到他身上去听他的心跳。
那个时候的我很奇怪。
我抬起头问他,“为什么你的心跳不是’砰~砰~砰~砰’,而是’砰砰砰~砰~砰砰’呢?”
他笑。根本没有把这不正常的心率当成什么大事。他和我解释说,他小时候放羊被羊吓到过,从那以后心跳就不太正常。
他就在大山里慢慢悠悠的度过那段只属于他的时光。如果那天他们家的某个亲戚没有去他家串门,没有告诉他北京有个设计院需要工人,他可能会在那个大山里继续慢慢悠悠的待下去。
3.
她的老师告诉她,从北京来了几个同志,这些人是北京某个设计院的,需要老师推荐一些人去他们单位从事地质勘探工作。老师来到她们家,问她愿不愿意去。
她没缓过神来。她觉得她听错了。后来她和我们回忆说,当时她觉得她在做梦,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出城,更没有想过有一天竟然会去北京。她说,当时她们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没有和她的母亲商量,她直接答应了老师,说她愿意去北京。
等她母亲从外面回来,她兴高采烈的,迫不及待和母亲分享这个消息。母亲一开始的反应和她一样。可是,当她的母亲意识到她没有在开玩笑时,母亲却沉默了。
她的那个小脚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走那么远。但是她的那个小脚母亲,也不忍心亲手摔碎她女儿对北京的向往。
最终,她的母亲同意了。母亲给了她5块钱,她用一个被单把要带到北京的东西打包,背在身上,坐上了开往北京的车。
临走时,她对母亲说,她一定会回来的。
4.
他们两个在北京相遇。
他们两个刚刚见面时,她是研究人员,他是技术人员。她是搞理论的,他是搞实践的。
她常常这样跟我们描述他们两人的工作:她研究哪个地方需要打孔,而他就拿着工具在她指定的地方打孔。
用现在的话来说,他们两个人是工作搭档。
后来他们两个人就在一起了。关于这件事,我们总是追问她很多细节,比如:谁先喜欢的谁?谁先告的白?你们两个在一起时经常会做什么?
她从来都没有回答过这些问题,有的时候被问急了,也只是含糊的说一两句就过去了,最后还不忘骂我们:“黄毛丫头懂什么!”
这些问题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答案,但是我们在心里猜想过很多答案。
我们猜他们两个对彼此都有好感,但是鼓起勇气,坦露心意的是他。他们不上班的时候会出去玩,他们一起去过颐和园和天安门------我们在她的老相册里见过他们在这些地方的合影。
关于他们年轻时候的故事,她唯一愿意和我们分享的,是他们在一起两三年后,设计院突然需要裁员,而他们两个,都在裁员的名单里。
按照当时的政策,被裁员的人,除了北京和上海,其他的地方任意挑选,设计院会写一封介绍信,凭着这封信,他们可以在当地有份工作。
他们开始商量,是一起回到安徽的那个小城还是一起到承德。
她对他说,她临走前答应过答应过她的母亲,她一定会回去。
那我们就回到那座小城。他说。
5.
他们在那座小城里安家。
他们的工作还和在北京的时候一样,她是坐办公室的,他是搞实际操作的。
她实现了小时候对自己说的话。家里家外,很多事情都是由她做主。人情世故,打点上下。。。。。。她风风火火的在那个小城为他们的家奔走。而他,则喜欢下了班之后和朋友下棋喝茶,偶尔还打打麻将。
那个年代还没有计划生育,他们有6个孩子,6个全部都是女儿。
后来他们的孩子渐渐长大。
后来他们的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后来他们已经70岁了
6.
没有人觉得发烧是什么大事。他们也一样。
那天夜里他突然发起了高烧。她以为他受凉了,就让他喝了一点退烧药和感冒药。
可是第二天起床时他的烧还没有退,在他准备洗漱的时候,他晕倒了。
之后的一切都来的措不及防。他被送进了医院。他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说他有生命危险。医生说他很难撑得过今晚。
他没有让他的病床前围很多人。他不让他的外甥和他的外甥女来,他说这些小朋友第二天还要上学,他也不让他的女儿和女婿守在他身边,他说她们第二天还要上班。
只有她陪在他身边。
他以为他的女儿和女婿听他的话回家睡觉了,可是她们瞒着他一直在病房门口坐着。
我们不知道,他的女儿们也不知道,他对她说了什么。他们有没有回忆起北京的颐和园和天安门,他们有没有回忆起他们一起经历的这漫长岁月。
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有她一个知道。而这一回,我们并没有追着她问。
我们都知道答案。
7.
传说在北极的人,因为天寒地冻,一开口说话就结成冰雪。对方听不见,只好回家慢慢地烤来听。
他们俩的感情,就像那在火炉上慢慢煮着的冰雪晨露。不温不火的慢慢煮,偶尔“咕嘟咕嘟”冒几个小泡。
从没听到过他们的海誓山盟,他们的生活总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从没有听到他们说“我爱你”,他们的生活平淡的连一点波澜都没有。
他们也不需要这些华丽的辞藻去向对方证明自己的忠贞。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是。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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