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书卷十六·二三】
山左李呈样少詹谪戍时,有李现田者赠云:“洗耳自同高士洁,披襟不让大王雄。”及到辽东,押解者姓高名士洁。抵戍所,后至者为侍郎王舜,舜初名雄。归后偶话其事。尤展成曰;“二句是余戏作‘浴乎沂,风乎舞雩’诗也。”
山左,即山东。
李呈祥,(1617-1687年),字其旋,一字吉津,号木斋,别号东村。山东沾化县人。明末清初政治人物。明崇祯十六年(1643年)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明亡后仕清,顺治初年,授职编修,累迁少詹事。顺治十年(1653年)二月,上疏条陈部院衙门应裁去满官,专用汉人。遭副都御史宜巴汉等弹劾,夺官下狱,以“巧言乱政”罪名拟斩。顺治帝免其死罪,流放盛京。八年后被释,归故里。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卒。工诗,有《东村集》,存诗千余首。
李现田,清时人。(资料缺)。
洗耳,典故名,典出汉蔡邕《琴操·河间杂歌·箕山操》。许由听到尧让位给自己而感到耳朵受到了污染,因而临水洗耳。后遂以“洗耳、许由洗耳”等表示以接触尘俗的东西为耻辱,心性旷达于物外。
披襟,本义是敞开衣襟。多喻舒畅心怀。
尤侗,(1618年—1704年),字同人,一字展成,号悔庵,晚号艮斋。明末清初江南长洲人。明季已有才名。入清,以贡生为永平推官,因打旗丁罢归。康熙十八年举博学鸿辞科,授检讨,与修《明史》,三年后辞归。诗词古文均有声于时。有《西堂杂俎》、《艮斋杂记》、《鹤栖堂文集》及传奇《钧天乐》、杂剧《读离骚》、《吊琵琶》等。
“浴乎沂,风乎舞雩”,意思是“到沂水里游泳,在舞雩台上吹风。”语出《论语·先进》: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曾皙)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闲言碎语】
本条诗话,咋读来,很是轻松。少詹事李呈祥因言获罪,流放至辽东。有人赠诗送行:“洗耳自同高士洁,披襟不让大王雄。”恰遇押解其去戍所的差人名叫“高士洁”,而随后被流放至此地的官员原名“王雄”。与朋友的赠诗内容完全巧合,不免令人称奇。赦还回归内地后,与人谈起此事,诗人尤侗说,这两句诗是自己因为读论语,看到“浴乎沂,风乎舞雩”之语后的游戏之作。作者、转赠者、李呈祥以及高士洁、王雄都没有想到,世界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然而,在这个轻松的文坛轶事背后,竟有着一场清初满汉之争的惊天政治风波。
李呈祥,山东沾化人。明万历四十五年(公元1617年)九月初十出生于沾化县西关(今富国街道)一书香门第。七岁入私塾开蒙读书。因悟性高、记性好,塾师评其“赋资瑰异”。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李呈祥中举人,崇祯十六年(1643年)中进士,时年26岁,可谓少年得志。李呈祥中进士后,即在京师等待吏部铨选,但他没有等到礼部任命文书,等到的却是明朝覆灭,闯王进城旋又败退,清军入关定鼎中原。李呈祥在此变革之际,遭遇牢狱之灾,被清军关进大牢,四个月后,才在同乡的周旋下放归故里。
随着天下局势稳定,满清政权为了长治久安,开始征召前朝文士,以笼络人心,安抚民意。山东作为士人集中地,督抚征召恩威并施,不遗余力。在此情况下,李呈祥进京入仕。因清廷草创,正是用人之际,加之他温恭自持,贤德廉洁。于是其仕途顺达,屡次升迁。顺治三年(公元1646年),补翰林院编修。五年(公元1648年),升任国子监祭酒。八年(公元1651年),迁詹事府少詹,兼侍讲学士,并充清实录副总裁。短短六年间,35岁的李呈祥官至正四品,并因为司职詹事府,得以参与朝廷重要政务活动。
自1644年满清定鼎中原开始,如何处理满汉矛盾便一直是困扰统治者的重大问题。“首崇满洲”是统治者内心根深蒂固的认识,但以人数极少之满族统治人数极众之汉族,却又离不开汉族官僚的参与。所以统治者在“首崇满洲”同时,又不断强调“满汉一体”,试图弥合两族矛盾。顺治帝亲政后大量启用汉族降官,提高汉官地位,扩大汉官职权。然而,皇帝重用汉臣的本意,只是借汉官来削弱满清权贵,确保自己大权独揽,绝非将政事全部交付汉人。为了自己和皇族利益,他会暂时与汉官联盟,而当满汉矛盾尖锐时,他只能站在满人一方。但汉官们在感觉到皇帝重用汉官时,却以为皇帝要革除满臣把持朝政但又不谙政务的弊端,便对满臣当朝的情况提出了异议。
顺治十年(公元1653年),皇帝就“满汉诸臣胥当一体”的问题下诏求贤。正月十九,京畿道监察御史吴达上了一本《特参内院大臣之非以端之》,称“未闻冲龄御世,聪明轶于百王,而大小臣工臃肿聚于一时”。吴达的奏疏直指朝中满官属于臃肿无用之类,自然激起了轩然大波。奏疏被付廷议后,满臣认为该疏“藐国臣为草茅,而比之以臃肿,悖甚谬甚”。吴达后被罢官。
一波未平,一波再起。二月初,李呈祥上《辩明满汉一体疏》。关于这个条陈的具体内容,因为文涉忤逆,清代书籍中基本都没有记载,因此现代不少学者只笼统言其要求“裁去满官,专任汉人”。其实,这个说法是不全面的。此奏疏在沾化李家族谱《沾化东李家乘》中有全文记录。李呈祥是以顺治帝“满汉一体”的理念切入,指出“我皇上谓大小臣工皆腹心手足,所视满汉诸臣为一体”。但他对何为“满汉一体”却有着不同寻常的理解。他以人的身躯部位为喻,指出一体并非是功能等同,“人之一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各守其官,而互相为用,所谓一体”。各司其职,协调统一,才是真正的“一体”。如果眼睛不仅要观察,还要替代双耳、双手和双足的功能,那么这个人肯定是丧心病狂,绝对不是真正的一体。顺着这个贴切形象的比喻,李呈祥将话题延伸到满汉大臣的异同上来。“今满汉诸臣,作为帝王股肱,恰如人之耳目手足,各司其职才能发挥功用。然而当下政治由不熟悉治民的满臣把持,熟悉治国的汉臣却得不到重视,朝堂关系并不和谐。”李呈祥据此提出大胆的建议:“对于满臣,多记录功绩,宽容小过。凡是在各衙门任事的满臣,职务要务虚。如果行为得当则予以升赏,偶尔有不合适的,也要宽容优待。对于汉臣,则要求他们担当任事,杜绝其推诿塞责。凡是在官位上的,一定要清晨工作晚间思索。工作需要见实效,不作务虚之事。如果当进言而不说,则治其欺君之罪;应当作为而不作为,就惩其怠政懒惰。”从当时实际需要来说,李呈祥的建议对稳定朝局、加速汉化、巩固统治,应该是一条切实有效的策略。但他的建议,无疑挑战了满臣和皇帝的心理底线。
不久,顺治帝看到了李呈祥的奏折。他对大学士洪承畴、范文程等人说:“李呈祥的奏疏着实大不合理。昔日未定鼎时,我朝都是满臣处理政务,也兼顾田猎行军之事,未闻有失政之事。尔后大业得成,期间何曾咨询过你们汉臣大政方针一事,何来满臣不习政务之说?朕不分满汉,都是一体眷遇,你们汉官奈何反生异意?”接着话锋一转,似有所指地强调:“按道理来说,理所应当首先尊崇满臣。如今满汉一体,你们汉臣还不知满足。大概因为你们多半是前朝旧臣,所以才有这等狂悖之论吧!”在场的汉臣大学士见皇帝发怒,皆跪地不敢答话。
皇帝的申斥,是对汉官“悖论狂言”的敲山震虎。满官们自然心领神会,立刻上疏弹劾李呈祥。副都御使宜巴汉弹劾道:“讥满臣为无用,欲行弃置。称汉臣为有用,欲加专任。阳饰辩明,阴行排挤。”随后刑部官员议李呈祥“蓄意奸宄,巧言乱政”,拟定为死罪。也许皇帝考虑到是自己要求群臣对“满汉一体”提出建议的,故未批准刑部判决,在拖延了七八日后,作出“免死,流徙盛京”的决定。李呈祥就这样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顺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皇帝下诏咨询言官不进谏的缘由。江西道监察御史李森先借机上书,认为“陛下孜孜求治,寻求进谏的诏书屡次下发。但诸臣迟迟观望的缘故,都是因为从前进谏言事的诸臣们,一旦因言获罪,必定遭受惩戒创伤,往往流徙边疆,众人因而恐惧,内心以进谏为祸端的起源”。并称李呈祥应该宽宥赦免。奏疏递上,又戳中了顺治的痛点。李森先因偏袒罪臣而被流放到尚阳堡,和李呈祥竟成了难友。不过顺治随即宽容了李森先,令其复原职。两年后,顺治帝重新审视李森先的奏折。他下诏命吏部开具因建言而得罪的直臣名单,李呈祥又被列为第一位。赦免的圣旨终于下达,绝处求生中的李呈祥欣喜万分。他急忙忙赶回京师,向顺治上疏谢恩。但顺治只是赦免罪责,并未让他复职,李呈祥只得回到故乡闲居。
在长达27年的闲居中,李呈祥常以屈原自比,又以苏轼自慰, 秉守信条,不失本心,豁达开朗,安贫乐道。自始至终不曾因直谏获罪而懊悔。康熙二十六年(公元1687年),一生波澜起伏的李呈祥终于走到了人生终点,以古稀之年告别了他奉献赤忱而报以谪戍的大清皇朝。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