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迷糊入梦,一觉醒来,已是新年。这个年过的昏昏噩噩,不似往年,不过每年过年都觉着“不如往年”就是了。
临近放假,本是想犟一回,闹着不归家。假期本就寥寥无几,只想一个人躺在自己的小窝里睡上个三天三夜,把这一年欠下的睡眠一口气补回来。可妈一句话我便只能投降作罢:“你就算不想我,也该家来陪陪你外公,你不知他多想你,从小便最喜欢你……” “好好好,年三十外公家见。” 我妈能把陈年旧事一五一十的细数我听,那时候的事情我哪能不记得,那是种在心底生根发芽了的,同样也是用块黑布遮着,轻易不敢瞥的。不是不想啊,只是害怕想……
“近乡情怯”,恰是因着自己软弱,不敢见老去的人,一见着他们,便觉着人这种生物怎么能这么可怜,一日一日看着身体不受自己控制,行动迟缓,终日只能坐或卧。而后辈如我,记忆里都是外公年轻时的风姿:高大、帅气,军人的生活,让他后半辈子都保持着严格的生活习惯:洁白的衬衫,一尘不染的屋子,时时挺拔的身躯;在我尚且是个小萝卜头时,骄傲的教我立正、稍息;临睡前听他绘声绘色的描绘他的军旅生活、他听到过的奇闻逸事,所以我时常梦见自己长了一对翅膀,攀着风飞遍了外公走过的路。可现今,非要我睁着双眼,跨着步子,从回忆的甬道里走出来,去亲眼瞧瞧时光带走美好后的日子,瞧瞧时光在如此珍视我的人身上留下的浓重的痕迹,我不忍,亦不敢。
到得外公家时,已是晚饭时刻,屋外只得一点点微弱的光亮,饶是这么微弱,也能瞥见荒芜的前院与后院,小时候撒野的植物王国消失了。我缓缓闭上眼睛,悲伤的想要在心底触摸往日的一草一木:前院靠河的两株栀子花,夏日里我时常摘了来泡澡,总以为泡一泡也能借着点它的香味,引来满屋的蝴蝶;如果只有它,前院还是空落落的,栀子花也孤单的很,于是外公又带来了满院的橘子树与它作伴,果实成熟的日子,我便跑的更勤了。我是不满一个一个慢慢吃的,便直接攀了一棵牢固的树,趴在上面吃个尽兴。那时外公时常笑我:“好好的一个白丫头,这么吃下去,怕是要变成一个黄丫头了。” 我只哈哈傻笑,仍旧吃个不停,往后真是成了一个“黄毛丫头”了……思绪从前院拉回,缓缓的又走到了后院,后院当时有什么呢?对了,后院是外婆的领地,那是一片菜园,蔬菜我都不识得,只记得有土地里长出来的,还有绕着架子挂着的,想吃便摘来,可外婆轻易是不让我进去的,她怕我没个轻重的,踩坏了她的小菜园。外公知道了,便又不知从哪移来了几株桃子树、一棵柚子树,我拍着手直叫好。外公的领地我是进得的,他任着我爬上摔下,成了一只猴儿,我以为我长大后会变成一个酷酷的女孩,可现今我却为何变成了一个怯弱的女孩子了?我还以为前院与后院会变得越来越丰盛,可现今它就变成了一块土地,普普通通的看不出过往的土地。
“去见见他吧,他在屋里呢。” 妈推了推犹疑的我,然后走进屋里笑着说道:“爹爹,你看谁来了?还认得她吗?小时候她时常教你打牌的。” “好了妈妈,别每每都是这几句话。” 说完我便走到外公跟前,轻声喊他:“外公。”他动了动眼睛,笑了笑,目光始终未对着我,这样的他,我怎么敢问是否还记得我?他再怎么念我,也躲不过时光对他记忆能力的剥夺。好在夜已深,妈便安置他睡下了,一天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安安静静的睡着的,幸好身上并无病痛,这也算是大幸。
早就知道回来也不过这番光景,见着见不着的,统统都没什么差别。也没兴致守夜,早早的钻进了被窝,记忆里的人还那么鲜活,我不愿让这番现实钻进我的梦里,吞噬了小时的记忆。
可天总会变亮,我不能一直躲在被子里,当阳光透过窗子扫在我脸上时,我知道,新年的第一天来了。妈他们早已忙前忙后的做着饭了,我仍是身在心不在的慢吞吞的起了床。吃了饭我便一直坐着,消磨着时间,不然便是瞧着妈给外公喂饭,像在照顾着小孩子。中午时分阳光开的越发好了,妈便把靠椅搬到了门前,要给外公洗脚,我仍是一边呆呆的看着,妈也不管我,只是给外公脚上上药时,一人实在做不来,便唤了我搭把手,我问道:“外公脚上怎么伤成这样?” 妈皱着眉头,生气的说道:“前阵子被暖脚炉烫伤了。”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这样时常不曾回来看望他的人,没什么理由去嘲笑花钱请过来的保姆不尽心。擦药时,他一直往后缩着脚,我看着他,问道:“外公,是不是很疼啊?” 他笑了笑,“不疼。” 我以为他清醒过来了,可再一看时,却见他目光又散漫到了各处,我忽然很想陪着他。
整个下午我便趴在一边,问东问西的。 “外公喝水吗?” “喝。” “外公这么坐着舒服吗?” “舒服。” “外公我给你讲故事好吗?” “好。” …… 他也不烦我,每每都是先笑笑,然后回我一字半句的。就这样一问一答的,我心底却涌起了一股暖意。眼瞧着太阳快落山了,便想将他扶回房去,却听到他突然小声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我听着鼻子一酸便滚下泪来,努力了好一会儿才吸了吸鼻子,努力笑着说:“不回了,好不好。” “好。”
外公纵使再糊涂,心底也期盼着亲人的陪伴。他只是个逐渐变老的人,时光慢慢夺走了他独立的自由,但他自己接受着生命的每一个经历,只是尚且期盼着儿女子孙的看望。我却因着自己那颗所谓的玻璃心,用着不忍的借口,拒绝见现在的他。他的存在才是最真实的,我怎么能只把他留在记忆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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