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孕药
把时间拨回到1957年的6月10日。这天是医学史上的重要一天,也是改变人类社会的重要日子。
1957年的这一天,是美国FDA(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U.S. 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核准「避孕药」上市的日子。
回顾避孕药的历史,其实就是女性争取自身权利的血泪史。
上世纪五零年代,一位叫桑格(Margaret Sanger)的女士,她目睹自己的母亲终身都像一部生育机器,二十二年间怀孕十八次,最终于四十九岁死于难产。
这段经历让桑格意识到,「女性必须把生育权掌握在自己手上,否则女性没有自由。」
1951年,72岁的桑格找到研究生殖医学的平克斯(Gregory Pincus),展开关于口服避孕药的研究,这个研究的关键就在于合成黄体素的制造。女性能产生天然黄体素,而黄体素的作用是抑制排卵,进而影响月经周期。
有了合成黄体素的技术,才能大量生产避孕药物。但合成黄体素被制造出来后,问题又来了,要通过FDA认可,得说明其治疗用途,毕竟不是任何被制造出来的合成物都可以算是药品。
最终经过几年努力,FDA终于在1957年6月10日,含有黃體激素與雌激素的药物 “Enovid”上市,成为女性通过避孕药改变人生,获取自由的里程碑。
见证者
就在避孕药问世超半世纪的这一天,2022年6月10日,唐山发生一起恶性暴力事件。一位女性在拒绝男性的骚扰后,被打成重伤。
现场视频触目惊心,尽管每天都有类似的恶性事件发生,发生在家庭,在社会的某个角落,但当我们切实看到血淋淋的例子,还是会激起人与生俱来的创痛,以及创痛带来的悲伤与愤怒。
在谈这个事件之前,我之所以想谈避孕药,在于这半世纪,避孕药已经是随处可以取得的日常用药。这意味着女性拥有对自己身体更多的控制权,而这也是她们应得的。
然而,所谓应得的意味着基本人权,但基本人权是不受侵犯的吗?
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意识,或者说即使有这个意识,他们也不见得会遵循。
就像我们在唐山恶性伤人事件中看到的,拒绝男性骚扰的女性,她的权力被否定,然后除了拒绝他人的选择权被暴力剥夺,连生命权也遭受危害。
这似乎在告诉我们,自由被卢梭、柏林等哲人视为基本人权,但这个基本人权在缺乏保护的情况下,随时可能沦为骨感的理想主义。
那么该向谁寻求保护呢?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谈到,人通过将部分的权力让渡给他人,形成一个保护网。比如一个聚落,大家共同使用井水等资源,形成一个互助的社群。这也是国家的由来,通过将部分权力让渡给国家,让国家来保护公民的生命权、财产权、自由权。
换言之,国家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提供公民关于基本人权的保护。而国家存在的法理,就在于公民让渡了他们的权力,以维护公民的自身安全,故国家是人民意志的产物。
生命力
存在心理治疗怎么看权力呢?
在罗洛・梅所着的《生命力与无知》(Power and Innocence)对暴力和类似的动力做了解释。
“power”与其翻译成权力,不如翻译成「生命力」,因为权力只是生命力的其中一种形式。
很多时候,我们误解了暴力和生命力。尤其是生命力中的「原始生命力」。
原始生命力是人的本能,比如当婴儿饿了,他会有想要吃的本能,他为了满足这个本能会哭泣、吼叫、张牙舞爪。
原始生命力也是艺术创造的动力,也是自我实现的动力,其原始并不是野蛮的意思,而是这种生命力非常纯真。
相对的,当人行使暴力,他就处在一种「次人」(semihuman)的状态。那一刻,他并不是纯真的,而是在一种「失去自我的内在冲突中,将此冲突化为对外的攻击。」
换言之,暴力就是一种失去自我的状态,并且当个人失去自我时,他将对自己的内在冲突转为对外的冲突形式,通常是肢体和语言的暴力行动。
就拿小婴儿为例,有些人说婴儿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他们很自由,他们在「做自己」。
从存在心理治疗的角度,并非如此。因为婴儿自我意识还在发展,其他关于自我的能力还很微弱,他只能通过仅有的表达方式「声张」(to be)自己的存在。好让能提供安全(给予营养、保持环境卫生等)的成人意识到他的存在,意识到他「在这里」,并且有他的需要。
但如果一个人长大了,甚至成年了,他还用这种方式表达自我的存在,这就表示他的自我完整性尚未健全起来。他始终拿婴儿那一套方式来表达自我,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不是婴儿了。
婴儿的粉拳呼喊「我要活下去!」,而大人的拳头能打死人,且同时他明明能够有其他种种方式去满足自己。
当一个大人使用暴力,他就失去了自我,而不是像婴儿一样声张自我。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接纳婴儿的哭喊,而对大人采取刑罚。
咨询中,有些时候咨询师就在帮助来谈者面对他的自我,看见他尚未发展出的自我,以提醒他去建构这一部分。当他的自我建构越完整,他就越能在冲突中不失去自我,不会把自己变成行使暴力的工具。
当一个人把自己变成工具,正是一个人极度暴力的状态,他失去人性,忘了自己是人,也忘了他攻击的对象是人。
相较之下,原始生命力是对自我的完整展现,是一个人展现真实的自我,其目的是「我要让我的存在被看见」,而不是去伤人。
故罗洛・梅又将「与其他的存在整合」视为生命力的高峰,次一等的是利他。最低等的是剥削与操纵。
从存在心理治疗的角度,所谓健康的身心发展,原始生命力会随着一个人自我意识的完整、心智的成熟而成长,形成更加能实现自我的影响力,使原始生命力得以转化为文学、戏剧、绘画、建筑……以及一个人一生的志业等事物,与与他人发生具体的关系。
这是心理健康的依据,也是教育发展的依据。
时光机
有部科幻电影做了一个假设:世界上出现一位暴君,他屠杀了数百万人。科学家为了杀死暴君,于是制造一部时光机,让杀手回到暴君小时候,好将暴君杀死,藉此拯救苍生。
在我看来,避孕药就像一部时光机,为了拯救女性的未来,所以提前控制自己未来的身份。
时光机的构想,来自人自我保护的天性,是由天性发展出的想像空间。就像我们对当下生活不满意时,我们会自然的遥想回到过去某一刻,在那一刻做出不同的选择。我们也会遥想未来,可能有一个让我们得以改变现状的机会。
有些人面对婚恋,他们选择不婚或丁客。有些人面对事业,选择躺平或返乡。这些都是在行使时光机的思维,企图提前控制自己的未来,好拯救现在的自己。
面对少子化,有人说「物价、房价、工时」是最好的避孕药。
但从我的角度看,事情应当反过来,是物价、房价和工时,逼得年轻人吞下避孕药。就像生育子女原本不是鬼故事,但当桑格见到母亲被当成生育机器,生育在当时社会下就成为活生生的鬼故事,所以她才需要创造出避孕药,去拯救未来的女性。
唐山恶性暴力事件,又加重了年轻人吞下避孕药的动机。这个避孕药不只是关于女人的,而是关于所有人的。
比如过去两个月的上海,以及被封控更长时间的城市。有许多人都被逼的开始服用避孕药,通过避孕药这个时光机去拯救未来的自己。
那个自己是孤独的,但大家都不要忘了,一开始真没几个人想做出孤独的选择。就像如果女性生育是自由的,避孕药压根不需要出现。
同样的,如果部分男性的性别暴力剥夺了女性的自由,那么她们就会考虑避免制造更多未来的加害者,减少更多未来的受害者。
所以这件事情跟所有人有关,包括男性,唯有所有人一起维护当下环境的安全,否则新的避孕药就会出现,就会被吞下。少子化只是一种现象,其本质是对存在的不安,对现实的绝望。
代价是,原本可能出现在人间的生命,他们的未来被改变,他们没有机会被生下来,那意味着现在的暴力终将导致未来的死亡。
最后,罗翔老师说,「没有愤怒就没有正义。」因为推动正义的行动需要内在动力。
对此,我想以哲学家纳斯邦(Martha C. Nussbaum)在《论宽恕》中的话语回应:「真正的宽恕,只有在真正的正义实现时,才会来到。」
故没有愤怒就没有正义,没有正义就没有宽恕。
对于唐山恶性暴力事件,我们需要正义,在正义来临之前,谈宽恕无意义。
同样的,倘若一个社会缺乏正义,无论少数人如何急于构建一个好的未来,其愿景同样难以实现。
作者:高浩容。哲学博士,前台湾哲学咨商学会监事。著有《小脑袋装的大哲学》、《写给孩子的哲学思维启蒙书》等著作。公众号:"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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