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木疙瘩也扶不上墙
一
我是在知乎上刷诸如“你最囧的一个瞬间”此类问题时突然刷到他的,只是一张很小的照片,甚至看不清上面一堆人的长相,我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
一张大合照下面,他的名字赫然在列,附带一张证件照。原来是作为某一项研究论文的第一作者。
他变了很多,却依稀能够寻到过去的影子。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经过岁月的打磨,更加内敛成熟了。
我无意顾及文章内容,反正和他一样厉害就是了。开始饶有兴致地在一堆人的大合照上面找起他来,暗暗慨叹缘分还真是不浅,“这都能看到?”
“别看你证件照挺精神,其实还不是老大爷一个。”看着评论里的花痴们,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尽管知道当年的才子们迟早都会有大出息,我却有种奇特的感觉,就好像昨天还在你身边的人,今天突然出现在了公众面前一样,你甚至连他最喜欢喝什么饮料,他歪头仔细听你讲话,他朝你笑的样子都记得,他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小癖好你都知道,尽管他已经和你很久没有联系了,如今你连他的联系方式都不知道。
就像薛定谔的猫,在打开盒子之前永远不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当年我无论如何想不到会跟她有些许交集,亦无论如何想不到最终形同陌路,如果不是痴念未解执念未消,心有不甘的话,便只能悠悠地叹一句:缘分哪!
二
徐珂高一的时候和许许多多刚刚毕业的初三小孩子一样,羞涩中带着一丝难抑的骄傲,他和班里其他十个人一样是外地考进来附中实验班的,他们在几千人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带着父母的殷切盼望和对未来的期许,卷着铺盖离开家乡来到附中。徐珂是当初那场考试最大的赢家,将变态和惨绝人寰诠释到了极致,整整高了第二名三十多分,后来大大小小的考试中徐珂则是将这个优势越拉越大,但在当时,尤其是题目难到十年之最,徐珂还是好好地在新生中火了一把的。
军训那几天大家都在议论他,付小恒也在实验班,眉飞色舞地像我讲述徐珂的光辉事迹,甚至徐珂一岁时就能背唐诗都编得出来,“切”,我不屑道:“任他再厉害,还不是个人,在这一点上你和他时一样的,不要妄自菲薄啦。”
付小恒瞪了我一眼,道:“你真是个榆木疙瘩,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你还是少说几句话吧,这会跟你说话我智商已经掉到了负值。”
“你!”我抓起纸巾朝他扔了过去,他不甘示弱回敬我一个喝完的饮料瓶。谁知那瓶盖没有拧紧,我的肚子上一阵凉意,已经湿了一大块,更不用说那粘粘的混着付小恒口水的暗黄色的液体。
我死死盯着付小恒,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开溜,脸上挂着尴尬羞涩的笑容朝我身后看去,难道这猥琐怪转性了?“嗨,徐珂。”他小心翼翼地朝我摆摆手。
徐珂在哪里?我连忙朝后看去,看到一个同样挂着羞涩笑容的男生,白白净净戴着一副眼镜,即使后来和徐珂熟悉了很多认识到他的真面目:“不比任何一个同样年龄的男生单纯”后,我还是忘不了记忆中的那个午后,闹哄哄的食堂里,混杂着各种各样的味道,即使徐珂刚刚吃完饭端着盘子,他的笑容却干净得像外面的阳光。
我忽视了衣服上的污渍,伸出满是油污的手,朝他打招呼道:“你好,我是付小恒的同学。”
三
军训后重新分配宿舍,付小恒和徐珂上下铺,连带着我,整日厮混在一起。
彼时尚在高一,没有后来的剑拔弩张,争分夺秒;初三的余韵未消,叽叽喳喳总有说不完的话,于是:哪个班的班花是谁,哪个班花和哪个班草在一起了,谁谁谁家里开公司超级有钱,就成了少男少女们无聊生活中的慰藉和谈资。
那时的日子啊,悠悠向前,总以为没有个尽头,早上跑过操后和付小恒徐珂会合一起去食堂吃饭,中午由我占座他们打饭,每人的饭卡刷一天,下午放学后再去外面打个牙祭,去操场散步或者图书馆看书,还记得校猫最喜欢躲在大屏幕背后的草窝里,有时候爬上了高台打盹儿,这时候我的火腿肠便派不上用场了,任凭我怎么威逼利诱千呼万唤,校猫就是不肯下来,而对于徐珂,只消得在下边一站,轻轻“喵”一声,校猫便会温顺的跳到他怀里。付小恒总是嘲笑我学渣,连校猫都懒得理,看来校猫深得附中学风真传。那时我总是不以为然,总以为高考很远,离别无期。谁知一语成谶呢?到最后连付小恒也不理我了。
后来,我曾不止一次回想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不知不觉间变化是悄悄有了的,那就从某一天付小恒加入学生会说起罢。只记得有一段时间他特别忙,屡次拜托我帮他在食堂打饭,甚至有时候叫我给他送到教室去。每次去他要么在伏案疾书,要么和许多陌生的同学交流,好像在密谋造反一样。“呸!”听我发表完感想后,付小恒恨铁不成钢地狠狠驳斥了我一顿,什么现在的锻炼是为将来走向社会打下基础,复杂的人际关系是将来要上的第一课,什么同学里面有某某局长的儿子……
最终,付小恒和实验班另一位女同学程馨慧当选了高一年级学生会主席和副主席,我在台下鼓掌鼓得手掌发痛,看着付小恒在台上风采飞扬真心为他感到高兴,而后来循例和付小恒徐珂一起走,却发现只有我们两个人,如果我早在那时意识到注定是分道扬镳,早早离场的话,又哪来后来的伤筋动骨?
四
自那以后,我和徐珂是真的熟悉了起来。付小恒依旧神龙见首不见尾。
徐珂不像有的同学自仗着有几分小聪明便吊儿郎当,亦不像有的人对学习苦大仇深,仿佛天塌下来都还要学习一样,他永远是按部就班,不紧不慢,井井有条。跟他说什么他都能发表一两句议论,我说话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后来他告诉我他十分喜欢听我说话,像是珠儿落在了玉盘上一样,“用语文考试的话来讲”,他笑着说道:“充满了勃勃生机。”
“啊?你不嫌我吵吗?付小恒经常骂我吵来着。”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多说了好久,连忙道歉。“你……有什么可说的吗?”我问他。
“我没什么可说的,如果不是每天听你讲话我都不知道学校还会发生那么多有趣的事儿呢!”他低头道。
“可是这些都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啊?”我不解。
如果那时我再细细品味,便知徐珂的冷漠竟是早就埋下伏笔了的,终究是榆木疙瘩不开窍罢!
“没……什么的,我没有注意到罢了。”说这话时,我还记得他落寞的神情,那时候还有种邪恶的感觉,“原来年级第一也有寂寞无助的时候哈哈哈”我在心里将这句话过了八百遍,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作为新时代的青少年”,我拍拍他的肩道:“我认为我有义务承担起聒噪的重任!”
“好,那就拜托你啦!”他笑了起来,不知怎的,我有种拐卖儿童的罪恶感。
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在说,有时候徐珂也会说,他向我谈哲学,谈莎士比亚,谈薛定谔,谈物理界的爱恨情仇,往往我听完后一脸呆滞,他也不以为意,只求一吐为快。有时候他也会遇到问题,比如开线的袖口,全部穿破洞的袜子,我热心地推荐付小恒,周末时我们一起回家,由我家楼下的裁缝店修补;还有学校附近买不到的活页纸,奇迹般的在家属院小区外面小商店买到了;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千般万般想要对一个人好,愿意听他说话,这便是最开始的喜欢,只是当时年少不知青衫薄,只把春情误。
五
终于有一天,付小恒气冲冲地把我堵在班门口,道:“你昨天为什么不等我?”
“什么?”我突然想了起来,付小恒确实做完操后让我等他一下,据说有好东西给我,好久没有等过他了,把这一茬给忘了。
“不好意思啊,我……”话未说完,他狠狠地把手中的一盒巧克力朝我一摔,道“送给你和徐珂吃吧!”扭头而去。
我有些愣住了,付小恒从来没有跟我红过眼,虽然是他经常惹我生气,我还没有计较呢,他别扭什么!莫名其妙,谁稀罕你的巧克力。我把巧克力盒丢进了桌兜深处,接下来的一整节课却心猿意马,感觉总有一股香气指引着我,引导我拆开包装,撕开玻璃纸,我闭上眼,像电视广告女主角那样,轻轻咬一口,纵享丝滑品质……啧啧,临近下课的时候还被老师点名神游天外,批评了一通。
还是巧克力的面子大,我决定这回放付小恒一马,下课去找他,就用他的巧克力见机行事。
我还记得路上我设想了无数个付小恒感激涕零,唯愿于我马首是瞻之景,好一出感天动地的大戏!正巧远远看到他在走廊里,我喊他并摇了摇手中的巧克力,他转头一看,恍若未闻,不待我走近,眼见着旁边一高挑女生走过来,他瞥了我一眼便走了。我都忘了当时的感觉,冷冰冰如堕地窖,有一瞬间感受不到身边人来人往,耳朵更是一瞬间静了下来,却永远难忘当时他的眼神,六月飞雪,身在人间,恰似地狱。
后来浑浑噩噩熬到了放学,徐珂来找我,一言不发丢下我的巧克力,拉着我去吃饭。他很有默契一言不发,我也只呆呆坐着。
“你说?我从来没有对他耍脾气,也没有不理他,他哪里来的恶意要这样对我?”徐珂认真看着我,仿佛在鼓励我继续说下去,我自顾自说道:“我不知道到底怎么惹了他,他惹我那么多回……”我从未受到如此委屈,尤其是一个从小长到大的人突然翻脸,当时还以为就像小时候骑着三轮车卖爆米花的老大爷,妈妈许诺的电影,隆隆而过的火车一样,再也不见。殊不知生活中不如意和误会是常态,再深的联系都有断裂的一天,尤其是在一个还不会维护的年纪,板上钉钉说一不二,为一件小事便闹的不可开交,长大以后才知道即使再不喜欢一个人,总有万般身不由己要和他共事,表面上言笑晏晏,背地里风刀霜剑,比此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然而那时我却将它放在心上了的,痛苦了很久,第一次有人生聚散无常之感,那天想通了之后倒也过的无所谓。他不对在先,我但求无过而已。
我想起来付小恒后来红着眼睛对我说道:“你狠,你比谁都狠。我看清你了。”正如我不了解你拼命朝学生会挤是为了什么,你也不知道我的底线到底在哪里,就算你我从小一起长大,谁又真正了解谁呢?
六
后来确实和付小恒闹僵了,前段时间过年他给我发短信,我亦礼貌回复了他,在家属院门口碰到时他有些迟疑,我大大方方走上前去打招呼道:“回来啦?”他有些生硬道:“嗯,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暗暗感慨,时间再长的朋友,也终将会因为时间的流逝,空余不可逾越的鸿沟,再也难有初中时双方一个眼神便能明白过来的默契,更何况这之间从高二算来,已逾七载。
高二时分科,我因着有些吟风弄月歪门邪道本领,便去了较轻松的文科班。这时候与付小恒仅限于客套的普通同学关系,有时候连我自己也觉得神奇,十几年的朋友就这样说变就变了,这时候再想起宝玉所言:“什么金玉良缘,俺只道木石姻缘。”顿觉哑然失笑。
徐珂延续了神话般的年级第一,并将优势越拉越大,我由衷地感到高兴,后来他忙于准备物理竞赛,渐渐地不和我一起瞎逛了。
付小恒好像当上了校学生会主席,即使远远的看到,也只见他和一大堆同学一起,总有做不完的工作。日子一眨眼,就这样到了高三。
深秋,我还像往常一样在校园里散步,听到身后有脚步踩着落叶沙沙作响,知道是他不紧不慢跟着我。犹记得高一乍见这许多红叶喜欢得要紧,每天都要过来看一看,见到它们日渐干枯就有些难过,有一天下午过去只见保洁阿姨把它们一捧一捧装进口袋里,校园重又裸露黑黢黢的外衣。我还记得问徐珂道:“叶落归根本是天意,如今连这最后的权利也要剥夺,这叶子倒不如不生的好。”不待徐珂搭话,付小恒插嘴叽叽喳喳道:“那有什么?你看。”他变戏法般拿出一个标本,只见叶脉曲曲折折映在塑料纸上,甚至有一丝泥土保持了最后的形态。“这叶子叫你亵玩一番,倒也赢得了永生。”徐珂赞叹道:“好一个漂亮的标本!”“那可不一样”,我反驳道:“付小恒使叶子免于受旁人玷污,或在地上,或在麻袋里。虽说供人亵玩有碍好生之道,比之以前,难道不也是功德一件么?”那时的日子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止,如今有谁为我采一红叶?
最后,他追上我问道:“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吗?”我记得反问了他一句:“你学生会的
工作放下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盯着红叶潇潇,叹了口气。道:“说你是榆木疙瘩你还真是永远的都扶不上墙了啊。给。”他将一枚叶脉书签递给我。
书签背后,歪歪扭扭写了三个字,想是他怕碰碎小心写的“对不起”。
七
付小恒保送,徐珂考了我们那一年的全省榜眼,探花是和付小恒共事过的程馨慧。那一届实验班是附中十年来成果最好的一次,我还记得后来有人在朋友圈里感慨:上了大学仿佛和高中同学并没有离开,在园子里吱一声大家都来了。
我默默点了个赞,从徐珂慢慢因为准备物理竞赛开始,从付小恒和程馨慧一起主持学生工作开始,我就知道,我的青春,付小恒和徐珂,吵吵闹闹间来了又走,终会伴随往事随风而去。
我不是没有尝试过联系徐珂,往往在一句“你好”之后便没了下文,每天这样跟他打招呼的人应该很多吧?徒惹烦恼罢了,一个在出租屋里看狗血玛丽苏电视剧的人,又怎么会和在最好的大学里的助教有些许交集呢?
当时离别,谁又能想得到竟是再也不见?
尾声
我气喘吁吁地摆好最后一把凳子,又低下头瞅了瞅地板,亮得能照出人影来,最后一次不放心地摆正了话筒和主席台上的花篮,今天这里要举办一场学术会议,恰好公司是承办方,由我全权负责,为避免出差错,开始之前我又检查了一遍。
此时看着整整齐齐的会堂,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忽的听到外面一阵嘈杂,我连忙从主席台上跳下来躲在一边,心却跳得越来越快,冷不防想到昨晚看到的徐珂那张一本正经的照片。人声越来越近,我的心跳的越来越快,几乎冒到了嗓子眼。
门被推开的瞬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徐珂就这样撞入眼帘,周遭人声鼎沸却对他没有丝毫影响,就像一泓清泉将人包裹其中,我的心突然静了下来,回到那年八月,食堂里的徐珂不沾人间烟火,羞涩的笑着,我听到他说道:“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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