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居住的房子里挂着一口古老的钟。它是机械制动的，但不知何时停摆了。姥姥在世还记事时，心心念念把它修好，但那时我们那块儿已经难觅潜心于手工的能匠，送上县城多回，都被退回。有些说：“没有匹配的零件”，有些说：“现在都用电子的了，没几个人会修这种玩意，就算会修耗时耗力也没人愿意接这活干”，还有些干脆说：“丢掉吧，买些新潮的，好用还不易坏。”
就这样，这口古老的钟就停摆了挂在墙上好几年。以现在的眼光再去看，这口钟是非常复古厚重的，木质的红棕色钟箱，规整的长方形箱体，表面罩着玻璃，能清晰看到里面的表盘，圆形的白色盘底，时针、分针、秒针做工精细。在12、3、6、9四个黑色的阿拉伯数字顺时针团绕下，四个小圆点间一个大圆点组成了它计时的刻点，底下挂着一个银色的圆摆，大概我儿时拳头般大小。整点报时的“当当”声结束后，这个摆还会在惯性作用下持续左右摆动，发出“哒、哒、哒”声。它也渐渐平歇后，秒针仍不停“咔嚓”、“咔嚓”地走。
当时劝姥姥放弃维修古钟，买电子钟时，我说这个烦人，咔嚓响都睡不好，电子的安静。老人当时拒绝买电子的也拒绝另外买口机械钟，就是要修复这口古老的钟。当时觉得姥姥老了，固执了。现在恍然能懂了，那黑暗、寂寞沉沉无边的夜，惟有这点嘀嗒咔嚓声的陪伴，对于独居的老人多么珍贵，胜似家人朋友。
懊恼且潸然。
走着、走着，以前认定的事，现在不确定了，以前喜欢的，现在不一定了，以前不喜欢的，现在突然无比怀念。这是也成长吧。
那时到城市里学习生活，大约是老人为了不耽误我的前途或是未来，虽然非我所愿，而后我也习惯了。她送我走时，得忍受分离与孤独的苦，以及漫漫无边等待的寂寥，并且余生都在等待和惜别中耗尽。她知道，却这么做了。我短暂的分离焦虑后，适应了城市的生活，留下的牵挂，最后只剩分离时虚弱的嘱咐：注意身体，等我回来。
身在城市，或欢笑或悲伤，但与牵挂并无多少相关，而她却点滴都与我相关，最最催泪是返乡踏入小镇巷口，每每遇到邻里都有人笑言：“可回来了！你姥姥快把门前这条路望塌了。”
我笑颜，喉间却是难抑潸然哽咽的涩痛。被爱幸福，无力回复时已然有些沉重。
儿时，姥姥送我到城市后，她要离开是我追着车在后头跑，伤心地哭，大声地释放内心无助的哭，一路哭回到寄住的姑姑家，霸占浴室接着哭几个小时，直到眼睛肿都不罢休。其实哭到最后，我已经不难过了，也不知道在哭什么了。后面跟着表哥看看动画片就什么也忘了。可我不知道我家的老人默默在夜里流的泪，流到眼睛坏掉。
我释放了，我适应了，没有她的岁月，可是她还是像那口古钟依然守在那里等我，孤独却也坚韧，直到尽头。
后来古钟旧了，坏了，依然挂在墙上。后来老人不记事了，我把这古老的钟送走了，因为它已经无甚用途。再后来，爱我的老人痴了，更老了，最后离开了。我却怀念这个曾经被我丢弃了的老朋友。常常讲珍惜当下，可是如果没有带着牵挂远离，没有丢弃后的怀念。我甚至不知道要珍惜什么，该如何珍惜。
人性贱。人生不过悖论。
无当时不今日，无缺憾不圆满，无亏欠不周全。
……
不一而足。
失去的当下并未是最悲伤时刻，等明白再不能见不能摸却想念异常时，那沉沉无边的怀念，最痛。即便这样，我也只能是把那口古老的钟继续挂在记忆的心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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