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秋季,正值丰收时节。此时,理应热闹如火的乡村失去了人声鼎沸的盛景,稻谷等作物被果实压弯了腰,然而为它们减负的不过是幼小的孩童、年轻的妇女和瘦弱的老人们。
早在几天前,上头就来了人,把村里的壮丁们都带走了,只说是有仗要打,但具体是和谁打、去哪打也没有明说。大家没有问,也不敢问,毕竟这底层的人啊,多说一句话指不定就要出事了,尤其是现在这个风头火势就更不用说了。现如今,大家每天除了劳作,剩下的时间就是在祈祷自家的男人能平安回来,韶婳也不例外。但她又和别人不一样,每天傍晚,村口的梨树下必定有她年轻的身影,直到夕阳不见了,她才回家。
有不知情的人问她为啥杵这,她害羞地笑了笑,说是和她家二喜约好了要在这等他,这样二喜打完仗一回来就能看到她了。
“害,这才走了几天呀,你这么等啥时候是个头呀,等有消息了再等也不晚。”
“没事,我一天的活都干完了,闲着也是闲着,在这等一等也好。”韶婳笑着说。
人都这么说了,旁人也不好再说啥,只好走了。不过,说起这韶婳,大家总有聊不完的话。韶婳韶婳,看上去是一挺美的名字,只是用村里话一说,硬生生变成了守寡守寡,这意头可不好了,人家爹也知道,但也只是一笑置之,说是口音而已,不碍事。也是,人家可是办私塾的,这肚子有墨水,想的东西自然和其他人不一样。选女婿也一样,原本大家都以为这闺女嫁的人肯定不是普通农民,这有墨水的怎么着也得找个有点墨水的,再不济,这家境也得是个殷实的,可谁知,人家居然找了二喜。二喜是谁?不就是个庄稼人,父母双亡,家里就一个人,至于他自己,别说肚里有没有墨水,每年的余粮够不够都是问题。你问人家为啥要嫁这么个人,人家笑了笑,说这人踏实肯努力,穷点就穷点,慢慢来总能出头。也是,这二喜为了那几亩地每天起早摸黑,确实踏实肯努力,对韶婳就更不用说了,什么脏活累活都不用她干,顶多也就做个饭而已,和韶婳未嫁时的生活没差。这些也是其次,可这韶婳每天在这梨树下干等,让人看着怪怪的,梨树梨树,用村里话一念,梨与离没差,像村里老人说的,在梨树下等人不就相当于等离人,也就是不归人,哪是什么好兆头,偏生这小两口还有这么个约定,唉,图啥呀。不过,这小两口惨也是惨,刚成婚一月,就要夫妻分离,生于乱世,没法子啊,能活着回来也算是老天眷顾了。
一眨眼,时光飞快,数月过去了,从寒冬到开春,村里有些东西变了,比如新的庄稼已被种上,但有些东西又没有变,比如大家每天除了劳作,剩下的时间依然会祈祷自家的男人能平安回来,又比如每天傍晚,村口的梨树下必定有韶婳年轻的身影,直到夕阳不见了,她才回家。
不久前,之前出去的壮丁们大多往家里捎了话或寄了东西,听说他们入伍后各自的去向都不一样,幸好路途遥远,还有好长时间才能到目的地。不少壮丁们趁着路上碰到顺路的人,便拜托着往家里捎了话或寄了东西。二喜也不例外,让人带了几颗糖,说是路上看到有人卖,想着韶婳爱吃甜的,便用自己带去的小钱买了几颗,还说现在还在路上,估摸着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才到,让韶婳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的。这可把韶婳乐的不得了,那嘴角好几天都是弯着的。
……
壮丁们往家里捎话或寄东西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大抵是快到了,大家心里都清楚,但人人都把内心的不安给藏得好好的,仿佛什么事都没有,该劳作时劳作,该休息时休息,剩下的时间依然会祈祷自家的男人能平安回来,韶婳也是如此,只是每当她在傍晚时,在村口的梨树下等待时,总忍不住想起自己与二喜的点点滴滴。譬如二喜说过,希望村里的私塾能一直办下去,希望有更多小孩子能读书,毕竟二喜小时候最渴望的就是能摸摸那书本,最希望的就是可以认字读书,譬如二喜特别喜欢孩子,他俩成亲后一直特别希望能有自己的孩子,能有一个真正的小家,又譬如二喜临行前,对自己给他缝的白衬衣爱不释手……不知怎的,凡此种种,越想就越让韶婳不安,可能是太多想了,韶婳暗暗安慰自己。
……
数年过去了,壮丁们的音讯全无,尽管不安,但大家仍抱着希望,毕竟都到战场了,哪有机会往家里捎话或寄东西。
一天傍晚,正当韶婳一如平常一样在村口的梨树下等待时,一个黑点跃入眼帘,黑点逐渐靠近并变得高大起来,是个身子,还是个男人的身子!韶婳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跳出来了。可再定睛一看,噢,不是二喜,是邻居大姐的丈夫黑子回来了。
黑子的回来仿佛在平静的湖水中投下一块巨石,引起了轩然大波。大家纷纷前往黑子家询问情况,原来,不少战事已经结束,壮丁们有不少人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黑子所在的战场结束的早,自然回来得早。一时间,整个村子又热闹起来了,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期待着自家男人的归来。果不其然,不少离开已久的壮丁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尽管依然没有等到二喜的身影,但正如黑子所说的,战事这这种事很难说,别看现在不少战事已经结束,但这也是少数地方而已,指不定再过几年后还会有当初离开的壮丁回来。韶婳依旧坚持着每天的等待。
数月后,当初离开的壮丁们中仍有人回来,尽管依然没有二喜的身影,但回来的其中一个壮丁去到了韶婳家,说是有人让他传话,让韶婳去隔壁村取东西。有好事者想再打探打探,那传话的壮丁也摇摇头,说让他传话的那人也是受人所托,他自己就更不可能知道别的了。韶婳没多想,隔天便动身了。
几天后,韶婳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大包裹。不一样的是,韶婳带着包裹,先回了自己爹处再回二喜家。好些人看她回来了,都想探个究竟,可一问,她笑了笑,说是一个好多年没见面的远房老亲戚寻到了自己家,便托了好些人传话,好让彼此见上一面。
“这可奇了怪了,我在这村住了这么久,也算是看着韶婳爹还有韶婳长大,咋没听说过他们有啥远房老亲戚呢?”
“瞧你说的好像你对人家有多了解似的,难不成人家还要把这祖上好几代都给你讲清楚。况且,你没听人家说吗,那是远房老亲戚,是好多年没见面的远房老亲戚,没听过不很正常吗,你要听过那可真是奇了怪了。”
“可都是好多年没见面的远房老亲戚了,怎么现在又搞这么大圈子,就为了见那一面?图啥啊?”
“都说是好多年没见面的远房老亲戚,说句不好听的,现在找着了又不见,等啥时候见,老亲戚老亲戚,能等多久?”
尽管村里不少人对此心有疑惑,但韶婳的话也并无不对,而且人家爹也这么说,难不成这还有假?再说了,韶婳回来后还从带回来的大包裹里拿了些邻村的土特产给大家,这难不成也有假?大家的疑惑自然而然地就打消了。
后来,韶婳她爹日渐衰老,村里的小孩不断长大,韶婳作为父亲唯一的孩子,决定替父亲继续办私塾。韶婳有学识有耐心,对学生们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深得孩子们的喜欢,渐渐地,私塾的名声越传越远,私塾越办越大,就连附近村的孩子们也被送过来。至于那每天傍晚在梨树下的等待也逐渐从夕阳落下方结束变为夕阳未落下便结束,再后来的每天傍晚在梨树下的等待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出现了。大家都默认为这是因为私塾的事太多了,毕竟现在的私塾老师已经不只有韶婳,还有不少老师,这其中有好些都是因为战争失去了丈夫或孩子的女老师,她们像韶婳一样,有学识有耐心,对学生们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深得孩子们的喜欢。当然,准确的说,现在的私塾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私塾了,这是一所学校,一所面向所有孩子的年轻学校。不过他们好像忘了,在很久前,哪怕是下着大雨,韶婳依然会在傍晚时分守在梨树下静静地等待,直到家家户户都点了灯才离开。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夏秋冬,四季流转,战事已经消失了很久了,村里有些东西变了,比如现在的村子是和平的,是安宁的,比如当年离乡参战继而回来的壮丁们大多都不在人世了,上一代的村民们有不少已经化为一抔黄土了,又比如很多往事早已被尘封在黄土下,鲜为人知,但有些东西又没有变,比如以私塾为前身的学校依然矗立在村里,现在的新一代村民们对它可是很熟悉的,比如学校里依然有老师们,现在的新一代村民们对她们可是很熟悉呀,又比如对学校里最有资历的德高望重的老教师,也就是韶婳老校长依然在学校里,现在的新一代村民们对她就更熟悉了,大家都知道她有学识有耐心,对学生们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深得孩子们的喜欢,都知道她在很年轻时就已经继承父业,成为传道授业的好老师,都知道她这一生都奉献给了村庄、孩子们和学校,都知道她这一生无儿无女,尽管大家对这背后的缘由不甚了解,但这有什么所谓呢?这附近村庄的孩子们、父母们哪一个没有上过她的课?哪一个没有感受过她的学识与耐心?人人都是她的孩子,人人的家都是她的家。
一个晴朗的早上,老师们发现韶婳老校长没有和往日一样在学校里走动,出于担心,人们去到韶婳老校长家,就如往日一样,韶婳老校长的家门并没有紧闭,人们轻轻地推开门,静静地走进韶婳老校长的家中,就如往日一样,映入人们眼帘的依然是简单而整洁的布局,但又和往日不一样——韶婳老校长静静地躺在木床上,唇角弯弯的,模样安详,一件布满血迹、带着不少破洞的陈旧的白衬衣静静地依偎在韶婳老校长的手中,二者如同相爱多年的恋人般亲昵,床脚下有一个陈旧不堪的大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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