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羽有一个附属国,名为宴,国主陆氏。
陆氏原本是长兴王朝分封出去的异姓王,常年驻守在东南沿海一代,国人尤善造船捕鱼,但国主无能,冗兵冗官,积贫积弱。在大羽建立的时候,当时的国主很有眼色的投降了,宴国就这样沦为了大羽的附属国。
公元1250年,大羽,武帝继位,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为君不仁,忠奸不分,致使天怒人怨。
公元1255年,宴国造反起义,任命太子陆天的幕僚秋明为大将军,讨伐为君不仁的羽武帝。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势如破竹。
公元1260年,大羽的铁血丞相安世平废羽武帝,改立文帝。并与宴国太子陆天和谈,同意宴国不再是大羽的附属国。
次年,太子陆天继位,改国号为大晏,定国都在海天城,自此天下四分。
我出生在戏班,少年时我本希望做一个富甲天下的商人,此后衣食无忧,平安喜乐,却没想到兜兜装转因为陆天,我做了征战沙场的大将军。
十三岁那年,老爹受邀去宴国的王宫为王后表演庆生,因为宴国的王上性格阴晴不定,事关重大,行差踏错都可能召开杀身之祸,我决定与老爹同去。
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歌舞升平,衣袖飘荡;鸣钟击磬,乐声悠扬。台基上点起的檀香,烟雾缭绕。锦衣华裳的贵族,极尽糜烂与纸醉金迷,将人性腐朽殆尽。我承认,我被这儿穷奢极欲的生活迷花了眼。
内心里涌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渴望,这种渴望令我口干舌燥。
也许我也可以?
但那天比以前的任何一场演出都累,几乎所有人的身份都是无比的尊贵,或许只是比我尊贵。卑躬屈膝的行礼,小心翼翼的逢迎,迎来的都是无尽的漠视和不屑一顾。
贵族们喜欢听戏,但他们对戏子却是极尽的厌恶。不男不女,阴阳怪气的家伙,怎么能讨得他们的欢心?
平生第一次,我开始讨厌我这个戏班的出身。但看到穿着戏服的老爹的那一刻,我为自己的想法而愧怍。老爹热爱唱戏,这个戏班是他一生的心血。
穿着戏服,甩着水袖,在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别人的悲欢离合,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快乐吗?
当那个身穿明黄色衣袍的男人携着头戴凤冠的女人出现时,全场的人都安静了。高呼千岁的声音震耳欲聋,我被老爹拉着一起跪下。我偷偷的观察些大殿上跪着的所有人,上一秒的飞扬跋扈,居高自傲,目中无人被收敛的严严实实,流露出的小心谨慎,就像平时的我。
我忽然想起了之前有人形容过我们这一行的词汇,卖笑、卑躬屈膝、巧言令色、人微言轻、戏子无义……而现在跪着的这些人,有比我们这些卑贱的戏子好多少呢?
而他们之所以能成为人上之人,不过是因为有钱、权、蛊惑人心的计谋和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所谓的道德礼法,也就是在人们心中形成的固有的规矩。这些东西在这个世界搭起了一个又一个高台,而世族权贵们就站在高台之上,高高在上,奴役众生。
了解规则、掌握规则、最后制定规则的,是当权者,也是胜利者。而身为一个出身在戏班里的贱如杂草的普通人,为什么?就只能低贱到尘埃里,对着所谓的权贵奴颜婢膝。
我的脑子里乱哄哄的,我知道自己不该壮着胆子赌一个繁花似锦的未来,因为我的身后有太多的顾虑,老爹,秋亮,戏班……
碧娥姨是戏班里的老人了,三十好几依然貌美如花,唱功仅次于老爹,这次演出她也在。
咿咿呀呀的唱啊,跳啊,我在痴痴的台下看着,直到曲终人散。不,应该是好戏才刚刚开始。
“啊!!!”
是碧娥姨的声音,在戏班特地为女角儿隔出的化妆间里。
醉酒的锦衣华服的中年贵族压在碧娥身上,撕扯着她的戏服。碧娥吓懵了,她拼命的挣扎着,哭喊着……
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因为那个男人是王上最宠爱的王妃的哥哥。位高权重,手眼通天,大家甚至很默契的帮男人关上了门。
我赶到的时候戏班的人被拦在了外面,悲剧再次重演。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我感到血液在太阳穴里发疯似地悸动,怒火在胸中翻腾。
为什么?凭什么?
回忆和现实重叠,理智被怒火燃尽,我顾不上在外人面前恭谨有礼的形象,我现在只想把化妆间里的那个男人拖出来打死。
我也确实那么做了。
“够了,明儿你住手!再打下去他就死了!”
老爹拉住了我。后来老爹对我说,当时的我就像一个发狂的野兽,狰狞而恐怖。
昏厥的贵族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碧娥姨衣衫褴褛的躲在角落里抽泣着,戏班里的人看着我像是在一个陌生人一样,而躺在地上哀嚎着的太监则露出了恐惧。
“碧娥姨……”
我看着角落里的碧娥,我想说:别害怕,坏人已经被我打跑了。
“啊!你们走啊!!”
没了平时的慈爱和温柔,那秋水一般的有神的眼睛现在只剩下恐惧和厌恶。
我不知道这恐惧和厌恶到底是因为那个欲行不轨的男人,还是因为我,又或者两者都有。
意料之中的是王上大怒,要处决我和戏班里的其他人,在动手之前我就已经想好要怎么揽下全部的罪责;意料之外的是:太子陆天竟然为我求情。
我们平安无事的离开了王宫,还得到了赏赐;那个男人受到了惩罚,尽管不严重,但脸是被打的很疼,这算彻底得罪了那个贵族。
太子为王后所出,三年前前任太子也就是陆天的一母同胞的亲哥哥陆尧遇刺,从此不良于行。然后陆天弟承兄业,在王后一族的设计下彻底坐上了太子的位置。
温文尔雅,谦谦君子,这个太子倒是当得起这两个形容词。只是,我微微眯了眯眼,笑出了声。
真有意思,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也有幸被太子殿下力保求情。
我现在有三个选择,一是自此依附于太子一党,让秋氏戏班成为太子的附属品,以后不用担心那个贵族的报复也可以在海天城彻底站稳脚跟;二是不接受太子殿下的恩泽,独自面对贵族的报复;三是卷铺盖走人,带着秋氏戏班离开宴国。
如果是老爹他会选择第三个,戏班里的很多人都会选第三个。因为依附太子,极有可能会卷入以后的夺位风波。而贵族的怒火不是一个小小的戏班可以承受的。
“老爹,留下吧。”我笑着道,“这儿不是阿娘的故乡吗?再说做错事的又不是我们,为什么走的是我们。”
“明儿……”老爹叹了口气,眼里有泪花闪动,我知道他也不想离开。
“好吧,我们留下。”
“老爹,你要相信天道轮回,善恶有报。”我拍了拍老爹的肩膀,示意他安心一切有我。
我有自己的考量,秋氏戏班不会成为太子的附属品,也不会被迫远走。
所以我觉得应该再给那个贵族一个机会,我会亲自登门道歉,而太子那里我会偿了他一个人情。
可是那个贵族似乎误会了什么?
说真的,我不想杀人,可是总有人找死往刀刃上撞。
后来贵族死了连同他的家族一起,以谋反之名被满门抄斩。
我记得那天中午,刚下过雨️,天蓝得像一汪海水,几朵飘悠悠的白云,洋洋洒洒地点缀在天空。
“行刑!”
刽子手手起刀落,原本清新潮湿的空气弥漫着血腥味。
“别看。”
秋寒伸手遮住了我的眼,语气是一贯了简洁。
“走,回戏班。”
我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的手,离开了刑场。
死了很多人,有的是罪有应得,有的则是无辜的。
血腥味令人作呕,我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我的手上满是鲜血,所有的人都惧怕我,连老爹和秋亮都想逃离我……
我惊醒了过来,浑身冰凉的直冒冷汗。
“你得了风寒。”
秋寒在我的床边,给我端来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那是他第一次说了很长的一段话,他应该是觉得我被刑场上的场景吓到了。
“不用难过,他是罪有应得,他得罪了很多人,这次的事情和你无关。而其它人……”他沉默了很久才说了一句,“家族即是原罪。”
我的心里忽然好受了很多,我笑了笑,真的是,都被满门抄斩了,还矫情个什么劲?
密谋造反是假,满门抄斩是真,而我不过是加了一点小手段推波助澜而已。就像秋寒说的,他行事嚣张跋扈,得罪了很多人,所以没人会怀疑到我身上。
可是自那以后,意外的是,太子殿下竟然向我发出了邀请,他想拉拢我。
我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陆天觊觎的,而且海天城的水太深,大羽的皇室还一心想要除掉这个碍眼的异姓王,与其跟了太子为他殚精竭虑,还不如作一个潇潇洒洒的山外之人,所以我拒绝了。
但没多久,变故来了。
1250年,大羽武帝继位。
他上位所做的桩桩件件,都不太像个明君,我为大羽的江山捏了把汗。而且宴国的天已经渐渐变了,我相信凡是一个有点野心的掌权者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有点野心的人是不会愿意屈居人下的。
十五岁那年,因为秋寒出走的事,我到底还是和太子一党纠缠不清了。
哪家小倌背后的主人是皇位的竞争者之一――大皇子,陆琥。
他背后牵扯出的势力复杂而庞大,而且他本人更是一毛不拔的一个守财奴,以秋寒的姿色一定能让他赚个盆满钵满,我没有把握顺利的把秋寒从小倌里毫发无损的带出来;而一旦动手,我也没有把握让大皇子不发现我隐藏的底牌。
算来算去,整个海天城能帮我的只有太子殿下了。
这是一个双赢的局,太子一直希望让我成为他的幕僚,而我希望能借太子的势力隐藏自己的底牌和救出秋寒。
所以何乐而不为呢?
那天,小倌的大火烧的很旺,那熊熊大火仿佛发了疯似的,随风四处乱窜,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
我抱着秋寒坐在早就准备好马车上。大火照亮了周遭的一切,我看到有人在火海里挣扎,人们各种各样惊慌失措的声音在耳边此起彼伏。
我不知道这一次又会死多少人……
耳边忽然响起东西碎掉的声音,很多年后,秋明无聊的时候想起当时的场景,他觉得那个碎掉的东西是他仅剩的良善。
“你哭了?”
秋寒感觉有冰凉的液体砸在自己身上,而自己的手臂被抓得生疼,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少年死死地盯着窗外,熊熊燃烧的高楼,稚嫩却俊美的脸苍白如纸,面无表情的流着泪。
秋寒的声音让我回过了神,我很快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
“你醒了。”
我想笑了,可是心里像是压着千斤重的石头一样,我笑不出来。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涌上心头,鼻子酸酸的。
我想把秋寒放在一边坐着,可是他就像没有骨头一样,瘫坐在一边。
“药。”
他的细长的眸子里含着泪,眼角微红,死命的咬紧了嫣红的唇瓣,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你中药了?”我皱了皱眉,尽力压制着内心的烦躁,让语气听着和平常无异,对着驾车的小武道,“去救生堂”
马车渐渐远离了所有的喧嚣。
看着面色潮红的秋寒,我忽然有些后悔,怎么就一时冲动为了秋寒上了太子的贼船呢,把他直接丢在小倌不是也一样不会泄露秋氏戏班的绝学吗?
都怪时间紧迫,根本来不及深思其中的细节。
尽管老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把秋寒平安带回去,但徒弟什么的可以再收,反正现在老爹还有精力。而现在,我看着秋寒漆黑的眸子,黑的有些吓人,我实在不确定现在的秋寒对整个秋氏戏班,对老爹,对秋明是怎么想的了。现在的秋寒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让我不安,更让我的内心升起了杀意。
秋寒在看到秋明投来的目光那一刻,就知道他后悔了。秋寒攥紧了拳头,他后悔了,后悔救了自己吗?后悔到,忍不住想要杀了自己吗?他垂下了眼帘,掩住了眸中翻涌的暗潮。
努力的克制住,药效带来的身体上的异样,把声音放成平时清冷的状态,道:“公子,秋寒永远忠于秋氏戏班,如为此誓,孤老终身,不得好死。”
明明是在发毒誓,可声音里带着颤音却像一把小刷子一样,把人的心里耍得痒痒的。可怜又无助的样子实在让人难铁下心来说重话伤人。
我也一样,我放下了杀意,没有在说些什么,只是开始闭目养神,但秋寒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却扰得我心烦意乱。念在他也是身不由自的份上,我也不好说什么。
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因为我本人并不相信毒誓这个玩意儿,比起毒誓我更相信把柄之类的,可是秋寒现在这个孑然一身,好像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威胁得到他。
好像对于秋寒,我现在好像还真的是找不到半点制裁他的办法。
我悄悄看了一眼瘫坐在一把的秋寒,红衣翩翩,尽管依旧稚嫩却以走了风华绝代颠倒众生的雏形,而且现在的他看起来身娇体软易推倒。
秋寒的美丽是超越性别的。
算了就信他一次……看在他的脸的份上。
这是一个赌注,我赌秋寒会像他自己说的一样永远忠于秋氏戏班。我会帮他在秋氏戏班站稳脚跟,把他培养成能帮助秋亮的亲信。
赢了,秋氏戏班一生平安,以后蒸蒸日上;输了,秋氏戏班毁于一旦。反正秋寒是老爹最信任的小徒弟,而且我觉得我赌得起。
人生是一场豪赌,你要步步为营,最后的赢家可能会孤独的享受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也能在鲜花掌声里幸福的走向死亡……一败涂地的输家,或是穷困潦倒的在病榻上咽气,或是守着寥寥无几的情感,一辈子在生活的泥沼中挣扎……
你遇到的每一个人也是一场赌注,你付出信任与情感,赢了是以后不离不弃的大圆满,输了则是落井下石的冷漠脸,当然最惨的还是背后捅刀……
少年郎,请问,你下注了吗?是一败涂地惨淡收场,还是花团锦簇的拥抱明天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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