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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县后世名百寿,此时生民常折寿。瘴疠之气催百病,更毒还数恶人心。
古县县衙是一座二进四合院。二进院的西厢房有扇门,加了三道锁。韦县令一挥手,农捕头开锁推门。夕阳余晖射进屋内,刺鼻臭味涌出门外,官差们纷纷露出厌恶的神情。
周去非呛了个喷嚏,忙用新买的静江圆竹剖丝团扇掩住口鼻。
来宝指着门内惊呼:“六老爷你看,癫子!”
只见屋里有一名蓬头垢面的大汉,手脚被缚,神情呆滞地念叨:“我不查了,莫来咬我。我不查了,莫来咬我。”
韦县令叹气道:“他是前任县尉农本旺,农捕头的亲大哥。”
周去非问:“他怎么疯的?”韦县令摇头不言,农捕头垂泪不语。
这时,有个粗沙的声音说道:“当时农县尉在大牢中拷问青瘟神使,突然脸色骤变,惊恐万分,说是有百条毒虫爬到了身上!可是我们没看到什么鬼毒虫,只见他莫名其妙地拍打全身,满地打滚,后来……后来就发癫了。”
说话的是本县的主簿覃顺财。古县地狭民少,官衙也小,便由覃主簿代理县丞之职,兼管狱讼之事,案件卷宗必经其手。
农捕头说:“卑职当时就在场,覃主簿所言句句属实。这五瘟神使颇有秘术,十分邪门。家兄好歹还留了一命,黄县尉在公堂之上突然暴毙,更加诡异。”
周去非问:“黄县尉当时有何异状?”
韦县令回忆道:“他当时……有东西在他胃里翻腾,几乎破肚而出。黄县尉被活活疼死,竟有半条活鱼从尸体口中钻出。”
来宝问:“我的乖乖,鱼肉被嚼碎了咽下肚,还能变回活鱼?”
“不,此鱼并未复活,而是很快化作一团腌臜之物。”周去非看向众人,“诸公,仆说得没错吧?”
农捕头惊讶道:“县尉真是神了,一点都不错。”
周去非愤然道:“哼,此乃一种名为‘挑生’的邪术。施术者对鱼肉行厌胜之法,让鱼在人腹中活过来,杀人夺命。”
来宝说:“捕头大哥,那做鱼的厨子肯定跟坏蛋是一伙的,得抓起来呀!”
农捕头说:“做菜的厨子畏罪潜逃,坠崖而亡,尸体在七日后被进山的樵夫看到。”
来宝瞥见韦县令额头汗流不断,好奇地问:“咦,县令老爷,你脸色怎么比猪腰子还难看?”
韦县令慌里慌张地问:“周县尉,本官也吃了那盘鱼。这‘挑生’会不会还在我体内蛰伏至今,伺机发作?”
来宝捂嘴笑道:“县令老爷怕个鬼哦,只怕那点鱼肉早就被您拉进茅厕里喽……哎哟,六老爷,我又没讲错,你打我干嘛?”
“没大没小的,该罚也。”周去非转头安慰韦县令道,“仆这书童粗野不知礼数,然则话倒是不错。仆曾经有一同僚,做过雷州推官,知晓‘挑生’邪术,还教过仆破解之法。”
众人忙问:“是什么破解之法?”
就在这时,官衙外忽然闹哄哄的。守门的衙役来报,是本地的富豪乡绅与瘟神信众们请求官府释放五瘟神使。
覃主簿忧心忡忡道:“神使在本县的信众极多,衙门要是不肯放人,只怕要激起民变。”
“来得正好,让他们进来。仆要当着百姓的面,破解五瘟神使的邪术,以正视听。”
覃主簿问:“县尉真有本事破解神使的秘术?”
“口说无凭,眼见为实。”周去非缓缓摇扇说,“仆今天要当着五瘟神使的面吃鱼。任他搞鬼搞怪,仆必一举破之。”
农捕头摆手大叫道:“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韦县令沉着脸说:“不行,本县若是再有一个县尉出事,范经略肯定饶不了本官。”
周去非却自信满满地说:“诸公莫怕,去非自有主张,非去不可。来宝,快去把仆包袱里那两个小瓶取来。”
“六老爷,你真有把握?”来宝迟疑道,“万一搞砸了,我可怎么跟大老爷交差哟喂!”
“仆亲眼见过同僚以此法救人,不会有差的。”周去非随即拉过来宝,用团扇挡住脸轻声道,“你不是有《过神书》么?仆若真失手了,你就赶紧请个神来救仆。”
“我请哪个神好咧?”
“笨,哪个神看着像医生,就请哪个神嘛。”
韦县令还想反对,覃主簿劝道:“周县尉搞不好真有什么高招,我等不妨看看再说。”韦县令便不再阻拦。
自从黄县尉暴毙后,县衙上下无人敢吃鱼,大厨只好匆匆去集市买。古县群山绕,夕阳躲得早,待到那盘香喷喷的红烧大鲤鱼上桌,天色已昏,乌鸦欢腾……
话说这一天恰逢圩日,静江城北的江边圩市开了,十里八乡的吏民都来赶集,采买衣食器物。
过了日头最烈的未时,一位虎背熊腰的大汉来到圩市里摆摊。摊位上摆着十三个栩栩如生的傩神戏面:令公、武婆、马王爷、白马三姑、开路郎君、歧伯医仙、雷公、土地婆、盘王(瑶族神)、莫一大王(壮族神)、耕种郎君、纺织娘、追宝郎君。
大汉不直接吆喝叫卖,而是手拿一个小碟,用筷子边敲边吟唱道:
“讲起天来天不平,阳光雨露不均平。东南年年发大水,西北干旱草死尽。
“讲起地来地不平,矮地成洼高成岭。葬在凶地出恶鬼,葬在宝地出公卿。
“讲起人来人不平,富的富来贫的贫。有钱的,锦衣玉食用不尽;没钱的,残羹冷饭穿补丁……”
片刻后,过往行人陆续围过来,看到这些樟木戏面色泽鲜艳、做工精致,都赞不绝口,七嘴八舌地询问价钱。
奇的是,大汉无论卖出多少个戏面,摊位上又会凭空补齐十三个戏面,好似取之不尽。大伙都觉得神奇,于是来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
待到申时与酉时之交,戏面终于卖得只剩最后七个。大汉的匣子里装满了金银珠玉和铜钱。突然热风停了,树叶止了,蝉鸣噤了,街上的一切人与物宛如凝固,动弹不得。唯独大汉活动自如。
他笑了笑,随手拿起马王爷戏面遮脸,对着空气说:“城隍相公喂,又有啥子好差事要老子跑腿?”
“有好差事就不找你了。”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大汉背后响起,金光一闪,现身者正是城隍神苏缄。苏缄本是北宋一官员,牺牲在保家卫国的沙场上,死后做了静江府的城隍。
苏城隍心直口快,不等大汉发问就说:“静江知府范成大昨夜到城隍庙烧了高香,恳求余保佑他的好友周去非能逢凶化吉,铲除古县恶巫。”
“哦。”
“余掐指一算,你猜怎么着?这周去非今日有个死劫。”
“哦。”
“余本想传令古县城隍去暗中保护。怎料……”
“哦?”
“古县城隍却先向余请求支援。”
“哦?”
“余遥望古县方向,发现城隍庙的仙气已被浓浓的邪气包围。”
“哦!”
“那邪气十分强横,绝非寻常妖气。古县城隍能自保就不错了,无力护周去非周全。。”
“哦!”
“你哦哦哦了半天,这桩差事到底接不接?”
“是个麻烦差事,老子好好掂量掂量。”
苏城隍急道:“没得时间了,周去非的死劫就应在今日戌时。此刻都到酉时了,只剩不到一个时辰。”
“那就爱莫能助了,老子今晚还要去城里头的夜市,想办法把这七个戏面交到它的有缘人手中。您还是叫日游神大哥去吧。哦不对,他就快下班了。让夜游神大哥去,刚好赶得上。”
苏城隍板着脸说:“二十三郎,你被贬下凡历练,积劳成功,积功成绩,不达标就不得回归仙位。那周去非将来能影响广南西路的气运。余算过了,他命不该绝,却有三劫。你已救他第一劫。若能再接再厉,就是个可以早些恢复仙籍的大功德。你不想要?”
“这么大的功德岂能不要?”二十三郎笑嘻嘻地说,“可是古县离此地百里之遥,老子就算撒开两条腿猛跑,戌时还是赶不到!”
“废话少说。快踏上这团云。”苏城隍一甩袖子,袖口掉出一团棉花大的小白云。白云遇风而长,变成了地毯大小。
“此云虽不比孙大圣的筋斗云快,也能助你在一柱香的时间赶到古县。站好了么?走你!”
苏城隍冷不丁飞起一脚,用力踹向二十三郎的屁股。二十三郎猝不及防,飞出三丈,在即将重重坠地时被那朵仙云稳稳接住。他手中变出了歧伯医仙的戏面,戴在脸上,口念咒语。仙云驮着他向西边的古县疾行,一眨眼消失在天际……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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