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医院里一道长长的走廊上,走向电梯。
走廊的一边是墙壁,一边是一片又一片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一座花园。望出去,只见一片深深浅浅,立体的绿。那是一个初春。柔和的阳光透过玻璃,把我的影子投射到光洁亮丽的地面上。我领着自己的影子走向电梯,让电梯带我们去探望一个即将离开的人。
电梯在走廊的末端。我和两位护士,以及被她们推着的病人,四个人先后抵达这个阳光到达不了的地方。病人躺在一个铺着洁白床单的病床上。他是一位眯着眼睛,不断呻吟的老人。瘦削的身子,彷佛是一具被宽大病袍套着的骨骼。厚厚的被单,将他的下半身覆盖。稀疏的白发和肆虐的皱纹,布满他仅露在外的头部。
我们走进电梯厢,各自按下层数按钮。当电梯门关上,电梯链开始运作时,电梯厢因此有了轻微的震动。原来半眯着眼睛呻吟的老人,在这震动中,忽然停止了呻吟,睁开眼睛,环望四周。他看见了我的存在,精神猛然抖擞,张嘴问了一句:“你看见我妈妈了吗?”
当电梯门关上的那一秒开始,这就是个与外界隔离的空间,而我们原是这空间里,连眼神也没有交集的四个孤立体。然而,老人切切盼盼的眼神,和突然那一句“你看见了我妈妈了吗”,把原来的氛围打乱了。我不知所措地看护士一眼,只见护士嘴角牵起的一抹苦笑。她们抚摸老人的肩膀,告诉他说:“这位女士没看见你的妈妈。”老人听后,马上嚎啕大哭。他一面哭,一面喊妈妈。哭叫声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听得我一阵心酸。
我即将去探望的,也是一位曾吵着闹着要找妈妈的老人。在他从一个身子健朗,和蔼可亲的老人,转眼变成一个野蛮任性,专横跋扈的小孩子性格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那是因为悄悄凝聚在他脑子里的血块在作怪。越聚越大的血块,先是干扰了他的记忆,再严重影响了他在生活自理上的能力。
他反常的任性,让我们感到精疲力竭。或许是因为心理上的茫然和无助,或许是生理上的不适和疼痛,又或许是他的记忆真的回到了从前,并且滞留在那里,反正在快被他丢失的记忆里,他似乎只记住:那个唯一可以让他在心理和生理上依赖的人,名字就叫做‘妈妈’。但是,他却再也记不起,他曾经穿着一身挺拔的黑色西装,在她的葬礼上,为她扶灵——这个他在苦苦寻找与等待的女人,早在二十二年前已经不在。
电梯门终于打开。护士把仍在哭叫的病人推了出去。霎那间,曾有的安静重归到电梯厢里。我在电梯门再度打开时,也走出了出来。站到一个全白,封闭的走廊里,一扇紧闭的房门前面。
我站在那里,许久找不到就算一丝的勇气来推开熟悉的那扇门。在踏入医院大门前,被我埋在心里最深处的难过情绪,不小心在那个老人的眼泪里发了芽,并且快速茁壮成长。我望向那扇门,想着那个曾经因为见不着妈妈,而上窜下跳,对我大吼大叫的人,就在那扇门后面。他躺在那里,孤独地在睡梦中倒数着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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