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王国的冬天很冷、很长。
这里八月降温,九月霜冻,十月就开始下雪。一开始是像柳絮一样的小雪,落到地上就化了。慢慢地,大地被铺上了一层白纱。白纱越来越厚,渐渐变成丰收的棉花,变成落在地上的云朵,变成一座座雪山、冰原。有些人家要挖开半米深的雪才能开门;有些人家要从门口挖一条半人高的雪台阶才能出门;有些人家的一楼干脆变成了“雪下室”,二楼的窗户反而成了大门。这样的天气一直持续到四月份,无边的冰雪才会变成泛滥的春水,人们才能开始另一种生活。
在冰天雪地中出门,要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棉帽棉鞋,要穿着雪地靴、滑雪板,走远路必须依赖雪橇,很不方便。所以,大多数人都愿意待在家里。待在家里做什么呢?打牌下棋等游戏娱乐早就腻味了,聚会也没人愿意来。为了打发时间,北方王国几乎人人都有读书的习惯。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有的人家沉浸在文学巨著的悲欢离合、戏剧舞台的爱恨情愁之中,有的人家醉心于天体运行的轨迹、种子萌发的规律之中,有的人家致力于发明机械的成就、创新技术的喜悦之中。正因如此,北方王国在智力所及的范围内,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文学,美术,戏剧,物理,化学,数学,生物,建筑,机械制造,金属冶炼……几乎每个领域内,北方王国都可执其牛耳。
唯独魔法是个例外。魔法一道,太依赖个人天赋、太不可重复了。一本《诗翁故事集》、《神奇植物在身边》、《一百个趣味小实验》就可以领牙牙学语的孩童进入新的世界。但是大多数人在摸到另一个世界的门时还摸不到《零基础魔法入门》的门。所以,北方王国大多数人对魔法都敬而远之,甚至有些排斥和抗拒。
因此,北方王国皇家学院邀请那位著名的法师来当一年教授的消息,在全国上下引发了轩然大波。有人认为这样能促进本国的魔法研究、提高本国的魔法水平。但更多的人认为这是多此一举,认为是学院在讨好皇室尤其是公主,认为研究魔法会对学院乃至王国中的学术风气带来负面影响……学院最高学术委员会为此争论了半个多月,最后,院长才艰难的说服了所有人:
“面对任何东西,无论你是喜欢它或者讨厌它,无论你把它当朋友还是当敌人,无论你想推广它还是要消灭它,你都必须先了解它。”
就这样,法师来到了位于北方王国王都内的皇家学院。随行的是他的助教——其实也只是他前年收的一位留学生。
学院组织的欢迎宴会更像是挑战大会,各个学科的负责人、领头人都在得意洋洋地向法师展示着自己的研究成果,自豪和骄傲之余,总不忘问上一句“不知魔法界对此有何高见”或者“能与这项技术相提并论的魔法恐怕还没出现吧”。法师倒是很有涵养,总是笑眯眯的点头称是。
他的那位年轻助教可看不下去了。终于在一位研究地火的教授说“想来以魔法之精深,再寒冷的冬天也不用我这地火能量来取暖吧”的时候,这位助教平摊开手掌向他伸过去,说:“还真没听说过地火是什么,我们用的都是这个。”
在他摊开的手心里,一个小小的火球在燃烧着。不,与其说是小火球,不如说是个小太阳。浑圆的球形表面,有些像熔岩一样的东西在涌动着。忽明忽亮的火焰翻滚之间,一些黑色的斑点和闪耀的斑点交替出现。偶尔的,还有一些火苗像蛇一样钻出球面,划出一条抛物线之后,又钻了进去。火球虽不大,但散发出的滚滚热浪却让人脸上发烫。那位教授眯缝起双眼想凑近些看个究竟,没想到胡子却先冒起了烟。
“胡闹!”法师板起了脸,对着助教挥了挥手。这个年轻人突然被一阵烟雾笼罩住了,随着“砰”的一声轻响,从烟雾里飞出来一只极乐鸟。“罚你今天不许吃晚饭了。”法师严厉地对鸟儿说,鸟儿“啾啾”叫了两声,拍拍翅膀飞走了。大家这才发现,烟雾虽然散去了,但那位年轻的助教却不见了!
院长赶紧过来打圆场。一阵哈哈之后,法师和大家举杯共饮,晚宴总算和和气气的结束了。
本以为露了这么两手之后,学院的教授和学生们会对魔法另眼相待、心存敬畏,可没想到,效果几乎完全相反。
教授们对法师的“兴趣”比欢迎宴会只多不少,争先恐后地向法师发出了“共同研究”的邀请。不知道为什么,法师来者不拒照单全收。结果么,早上是生物科,上午是医学科,中午是物理科,下午是化学科,傍晚是机械科,半夜还有天文科……第二天还有别的科在排队。为表尊重,法师坚持不肯用分身术、人偶术等魔法来应付各路教授,总是亲力亲为参与研究。自然,他很快就左支右绌、疲于应付了。
更可气的是,有不少教授的把法师请去“共同研究”,却根本不研究他的魔法,而是对着法师本人大肆“研究”:身高,体重,年龄,血型,血压,肺活量,脑容量,心电图,CT照片,甚至家族出身,受教育程度,最喜欢吃的东西,最喜欢穿的衣服,最喜欢看的小说……简直就是把他当成一只猴子。助教为此忿忿不平向法师提出了好多次,甚至还当面向那些教授抗议过。法师也不知是大人有大量,还是另有隐情,居然都忍下来了。
学生们比教授们还要直接些。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得知了法师能把人变成鸟的消息,又不知怎么以讹传讹,把这消息演绎得越来越离谱,最后居然变成了“法师最喜欢把人变成肥鸡,然后拔光羽毛放在火上烤。哦对了,他最喜欢吃的是蜜汁烤翅,最喜欢穿的衣服是公鸡羽毛装饰的披风,最喜欢看的小说是《鸡:我美吗?》……”。结果,原本座无虚席的魔法课渐渐变得门可罗雀,最后教室里居然空无一人!
对学生们都不来上课这件事情,年轻的助教倒没什么意见。他的研究方向是东西方魔法比较与融合。帮法师代课对这个研究方向一点帮助都没有,反而还要占用大量的时间。学生都不来,他也乐得清闲。
这天的课表只给助教安排了一节课。当然,学生都不会来,他也不想去。法师大概还在忙“共同研究”,几天没见人影了。所以,他早早就做好了计划,一大早就出城郊游去了。
城郊有一个很大的湖。湖面是一个很规整的圆形,也许是人工开凿而成。湖的这边有一片树林,从树林到湖边有很大一片空地,荒草丛生,依稀还能看见草根附近黑乎乎的土地,仿佛被山火烧过好几遍似的。湖的那边有一座山——准确的说,是半座山。因为它面向湖泊的一面已经完全坍塌,只剩下一个陡峭的斜坡。大大小小的石头沿着陡坡滚落湖中,形成了一个浅滩。
助教就抱着一只小白兔,坐在浅滩上的一块大石头上喃喃自语。
“今年就是这样,也不知道是犯了太岁还是水星逆行。”他说,“去年还好好儿的,今年突然各种事情都冒出来了。而且很多事情准备不足,时间又紧,匆匆忙忙搞出来,结果捅出来的篓子一个接一个,擦屁股都擦不过来。”他有点郁闷的低下头,轻轻地拍着怀里的小兔子的后背,“最要命的是没完没了看不到头,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的压下来。上一件事情的屁股还没擦干净呢,新的事情又着急忙慌要开始做了。”他用虎口架住小兔子的腋下,把它前腿放到自己肩上,腾出一只手来托住它的后腿,然后一边轻轻地用自己的耳朵蹭它耳朵后的绒毛,一边轻轻的叹了口气说,“哎,有时候真的想,不如跟你一起去做个山里的小兔子呢!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多好!”
小兔子的嘴唇一扇一扇的动着,好像在无声的说些什么。小助理的脸上也慢慢的浮现出了笑容。他正要对小兔子再说些什么,突然,湖中传来哗啦啦一阵水声,一大群鱼惊慌地跃出水面,激荡起一阵阵涟漪。在一圈一圈的水纹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高速地向着浅滩游过来。伴随着一片粼粼的水波和隐隐的鳞片的闪光,一条东方的蛟龙在助教面前钻出了水面。它仿佛受到了惊吓,又好像发现了宝藏一样,既惊慌又兴奋的说:“小道士小道士,你猜我在这湖底发现了什么!是龙!一条西方龙的骸骨……”
一声尖利的鹰啸从湖面上传了过来,打断了这条蛟龙的话。它从湖的对岸飞来,仿佛发现猎物一样,冲着蛟龙飞速俯冲下来。蛟龙并不想和它打斗,轻轻一扭头就避开了攻击。没想到这鹰只是虚晃一枪,趁蛟龙闪避的空挡,轻巧的落在了它和助教的中间。紧接着,伴随着“砰”的一声轻响,老鹰竟然变成了法师!
法师抬头看了看蛟龙的样子,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那只小兔子大概是被老鹰吓坏了,蜷缩在助教的怀里瑟瑟发抖——开口对助教说:“你老家有仇人?”不等助教开口解释,他又望向蛟龙,自言自语的说:“又是这里啊!我再杀一条恶龙的话,也许人们就会接纳我了吧!”
话音刚落,法师突然高高举起双手,快速而无声的吟唱起了咒语。霎时间,大片大片的乌云像大山一样压了下来。狂风挟裹着冰雹,像开山放炮蹦起的碎石一样砸向湖面。紫色的闪电像遇上山火仓皇逃命的蛇一样,从云层中夺路而出,很快就织成了一张天罗地网。电网笼罩下的湖水就像被煮沸了一样剧烈的翻滚着。蒸腾的水汽在电光的照耀下,和蛟龙的脸色一样惨白。蛟龙暗暗叫了一声“不好”,一甩尾巴跃入湖中,想从水底逃走。可是,就在它钻入水中的那个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旋涡。蛟龙一头跳入其中,就像一只钻入捕鼠笼的小老鼠那样,无论怎样左突右冲、上蹿下跳,都无法冲出这牢笼。渐渐地,狂风暴雷之中竟传出了阵阵痛苦的嘶吼。
助教一开始还在一边大声请求法师住手,一边使劲儿往下拽他的胳膊,希望能打断他的吟唱。无奈法师早已进入战斗状态,就如一座石像一般。助教怎么叫喊、怎么拖拽,也不能让他产生一丝一毫的反应。眼见得蛟龙的嘶吼一声痛过一声,一声惨过一声,助教咬了咬牙,放开法师,退后两步,右手向空中一抓,握住一柄短尾拂尘,顺势挥出一个圆,将拂尘搭在右臂上的同时,身前隐隐现出一张太极图。紧接着,他左手捏决,大喝一声“急急如律令,起!”漩涡中突然冒出来一股水龙卷。开始时像是一个刚冒头的竹笋,眨眼间就长成了高大的竹子,擎天的华表,孙大圣的金箍棒,三太子的火尖枪。它旋转着,啸叫着,不顾一切的向上冲刺,像开山钻隧的工人们的钻头一样,硬是从雷电交加的乌云中钻出了一条通道。蛟龙看到了逃出生天的希望,咬牙挣扎着摆动身体,沿水龙卷盘旋而上,很快就到了云层下方。
助教偷眼瞄了瞄法师:他还是像一座石像一样纹丝不动。助教刚觉得松了口气,却突然水龙卷的底部正在迅速结冰,原本如蛇尾一样摇摆不定的水龙卷一点一点被钉死在湖面上。与此同时,乌云内部传来阵阵闷响,从水龙卷钻出的通道中,可以看见一团越来越强的红光在云中闪耀。蛟龙一时进退维谷,只能在水龙卷中上下翻飞,面对越来越近的寒冰和越来越亮的红光一筹莫展。
突然间,只听“咚”的一声响,法师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瘫倒在地上。站在他身后的,是一名手中紧紧握着一对短杵、全身还在瑟瑟发抖的——额,兔女郎……
助教赶紧检查了一下法师的呼吸和脉搏,抬头对兔女郎说:“老师没事儿,快去看看你的朋友吧。”此时的天空和湖面都已恢复平静,蛟龙正躺在浅滩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兔女郎焦急万分地向他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小鲤鱼小鲤鱼,你伤到哪里了?伤得重不重?”蛟龙嘴角翘了翘,又撇了撇,不满地说:“都说过一百遍了,我已经化龙了,别再叫我小鲤鱼了……哎哟你轻点……”
助教见他俩都没事儿,心里觉得放心了许多,掐着法师人中的手指又加了两分劲儿。法师突然全身一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助教见他醒了,赶紧一把摁住他的肩膀,心急火燎地说道:“老师你先听我说,那条龙是我的朋友,不是敌人!把你打晕的那个,也是我……朋友。您别怪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出此下策的!您看,这把拂尘就是她送给我的!”法师一脸狐疑地盯着助教看了十几秒,又看了看那把短尾拂尘和站在一边的另两个人——那条龙也已化作了人形,被兔女郎扶着,一起局促不安的站在离法师十多米远的地方——这才缓缓地说道:“既然是你朋友,那确实是我误会了。你去给那条龙道个歉,带他回森林里,找魔女配点药。至于那小兔子嘛……”法师摸了摸后脑勺,呲着牙继续说道,“你让她先留下,我要问问她是怎么破了我的石化之茧的……”
时光飞逝,转眼又一个月过去了。助教恋恋不舍地送走了小白兔和龙。法师终于对“共同研究”失去了兴趣——或者说,不再抱有希望。冷风渐渐地吹了起来,冬天要到了。
这天,助教刚到办公室,就看到法师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桌上的一个包裹发呆。他好奇地看了一眼——“公主殿下(收)”。
“寄给公主的包裹怎么会送到这里来了?”他奇怪地地问道。
法师看都没看他一眼,一边把包裹收留柜子里,一边说:“你帮我给院长拟一封辞呈,就说……就说我旧疾复发,受不了北方的冬天,要早点回去养病了。”
“哎?”助教颇有些意外:“按约定不是当一年教授么?”
“约定?啊,约定。”法师轻轻叹了口气,望向窗外。“是我没能达成约定……你就别管这个了,去写吧。”
助教点了点头,退了出去。关上门之前,他仿佛听到法师在自言自语: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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