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州。
季春十三日的风不知何故依旧冷冽,冷冽中夹带着铁锈似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少年走近雉堞,抬头是乌云着顶和晦暗星辰,低头是两百六十名金吾卫尸骸横陈。太阴即趋圆满,浓浓夜色映衬着一轮巨大的圆月,虽是雨天,亦照得城头犹如白昼。
懦弱的君王突然想起,五年前的中秋,春明城里,风华殿外,也是这轮相似的皎月,或许不是相似,而是同一轮皎月罢,也是这般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他抬手抹了一把脸畔,天上落下来的雨,果然还是又咸又腥,不知混入了何人的泪水。五年前懦弱的君王想要守护的人,如今躺在君王的脚下。那柄执起来却落不下去的剑,终究还是刺进了将军的胸膛。
哥哥 ......舅舅......浮云每叹成苍狗,空谷谁能絷白驹。那时,少年是否后悔执笔临摹了那幅晋人的行草?那时,少年的心也经历着今日这般的痛楚吗?爱恨与记忆随岁月流转变得模糊,终至消弭,那时的事,谁能记得清呢。大恸下,少年眼中已落不下泪来,抬头对那轮冷月讥道:「无情如此,世间少见。」
他踏过阶梯,登上城楼。霎时,春风便从四面八方钻入他宽大的袖子,直吹得他一身富贵紫袍猎猎作响,正是高树多悲风,危楼难倚,文人所语未非。他抬手,卸下腰间玉带,正欲扬手抛掷,手腕却突然从背后被人掣住,耳边传来气若游丝而似曾相识的一句言语:「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一别半月。
城楼上,那个懦弱的、绝望的君王忽地浑身颤抖起来,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良久,才转过身来,直盯着掣肘之人,眼里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是惊,是喜,是惧,是怕?他直看着他,辨识着,确认着,那人身着月白衫袍,面无血色,气息微弱,想是伤重之故,而眸光一如分别时清明。
最终确信眼前不是幻像,少年君王倏尔落下两行泪来,哭诉:「逢恩说你伤重不治,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他语不成句,只一把抱住那人,将头埋在那人肩头,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好情绪,才破涕为笑:「幸好。」
「已经予臣之物,岂可随意丢弃。」许昌平一边说着,一边夺下定权手中玉带,又道:「臣僭越了。」
李明安既已伏诛,承军驻守的城东北角大火燎原,烟尘冲天,不出明日必尽除,如此内乱既平,长军收到小顾将军吩咐,原打算明晨整拔粮草,出城赴京,却得知主将自刎,几名副将登时乱作一团,冲上城楼来欲问其详。
许昌平一手执玉带高举过头顶,一手制住萧定权,转过身来,高声道:「尔等抛家舍业饮冰凿雪驻守此北疆绝域,所为不过御敌卫国,所欲不过盛世太平、以全小家而已。然则顾老将军一门忠烈,皆为奸人所害,但因天子亲小人、远贤臣。」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将军在前浴血、小人在后进谗,我等为清君侧故,诛杀亲军金吾卫,非滥杀无辜,是替天行道,然而不面见天子以驳清白,必因佞臣谗言、扭曲实情,以谋大逆罪论处.......」
剑已出鞘,必见血,方能自保。这几个副将镇日血里爬滚,刀山上箭雨下活过来的人,怎会不明白如今形势?虽然他们不明白小顾将军为何自戕,但眼前这个人以三寸舌,竟将他们将要做和已经做的不正义事扭曲为正义,不及许昌平说完,便见一名贪生怕死的副将跪地拱手对萧定权道:「我等但凭太子殿下差遣。」
东朝太子和顾老将军是甥舅关系,听令于他也是情理之中,于是其余几名副将旋即效仿,跪地齐声示诚。
「主簿可是效仿挟天子以令诸侯?」
「正是。」
只有受他掣肘的君王知道,臣子的手因伤重无力,是根本挟持不了君王的。许昌平说完后,果然因气力不支而向后倾倒,定权一把扶住他,目光所及,只见他月白色的衫袍下,已然浸出了鲜红色的血迹。
(二)
国朝兵力,略可分为中央和地方两处、禁军及厢兵两级。真正精锐所在,是镇长抚远将军顾思林统领的顾氏嫡系军队,数目庞大、约二十万,常年驻守边关,骁勇善战,衷心赤诚,即使甫经战争损耗,今时尚余十万奇。
其次为拱璧京师的两衙三十六卫,由亲军十二卫和京军二十四卫构成。前者以金吾左统领李重夔为首,两万余人,虽名义上须由侯、伯带领,实际上只对皇帝负责,故又称上直军。上直军所涉事务繁多,因直受圣意,偶遇机密案件时,金吾左衙有权跨过刑部和大理寺对朝臣及宗室实施逮捕及审讯。
后者京军二十四卫人数亦尚有四万,分由枢部直命武将统领,「京师之兵,本于枢密」,此之谓也。先朝皇初年间,顾思林即以枢部尚书身份提督京营,定新元年今上即位后,其妹遂立为后,戚畹身分加持,一时势重权危,世人共识。本朝前任中书令李柏舟自科举入仕,亦曾以文职转枢部,居其位数年,后从枢部转吏部,定新年间拜相,正是由于曾入枢部,其势力才得以在朝中军中盘根错节,把持朝政,屡使天子敕令难行,始为今上所忌。寿昌七年,李氏案发,李氏三族被夷,枢部才堪堪得以控于圣天子之手。
至于散落于地方各府的厢兵,乃沿袭前朝府兵制所设,平时为民,战时甫为兵,人数虽多,但自先朝改革,为充实禁军缘故,地方精锐悉输京师,存余战力愈弱。况且,如若京师动荡而各地欲入京勤王,除了广川、京兆、荆湖三地距离京师较近可以迅速支持外,其余诸路可谓鞭长不及马腹,光是耗在入京路途上的时间,就要有十数日之久。
「广武、兴武、天长、怀远、崇仁、骁骑、长河,七枚方銙,七张虎符。」顾逢恩所言,犹然在耳。以长州顾军数目之巨,即便独挡京师,孰胜孰败仍有议论之余地,何况明日出城,骑兵疾行入京,步兵跟随,不过七八日而已,快过勤王厢兵,亦快过皇帝整革京军手段,如此内外交攻,瞬间成就废立,十拿九稳,并非痴言妄语。
「为何迟迟不肯作为?」
君子有所为易,有所不为难。有的事不为,是不能,有的事不为,是不能为。
少年君王终于切切实实地明白了什么是卧榻之侧,酣眠虎狼。他是国之长城,还是窃国诸侯。一念英雄,一念国贼。王政不纲,权反在下,下凌上替,大都耦国,僭乱至极,概莫如是。
(三)
长州所处之地,乃本朝北门锁钥,向北毗邻辽朝所辖燕蓟诸州,快马向南,一路平原,最快三日可抵京师,即使整军拔营,亦不过十天以内。故此,长州实际可称为国朝命脉所在。顾思林镇长,不啻控扼国朝命脉。
且道燕蓟诸州,虽属辽朝,实乃中原故土,不慎失却,距今百年有余。
先朝竟显年间,时任中书令顾玉山上书,曰「燕蓟所当取,一则中国之民陷于左衽,苦辽久矣;二则中国之显移与夷狄,终成后患。」国朝遂起兵攻辽,不幸恰逢东南久涝,连年歉收,国家财力不堪供给,师劳饷乏,战事诸多不顺。又自恭怀太子萧铉薨后,宁肃二王起而夺嫡,大臣持权颠倒在握,皇初四年,谋逆案发,参知台谏维恐京师飘摇,国本动荡,纷纷上书请求撤兵回朝,曰应以安内为主攘外为次,遂错失战争时机,北伐以失败告终。
然则燕蓟不收则河北不固,河北不固则河南安可高枕这样的道理,满朝文武无人不知。故此寿昌七年,天子令下,再起征伐。靖宁二年凌河大捷,虽然杀十损八、惨胜如败,但自此战毕,敌我攻守易势。五年后的如今,终于大获全胜,逼得敌寇往北撤退数百里,一举收复燕蓟诸州,百年事业不想完成于当代。本月初一,殷殷碧血书就得捷报尚且附着辽水凉意飞抵京师,顷刻传遍朝野,自省部公卿到芝员芥吏无不称天佑国祚。
至于其后的十余天内,长州城内顾李二军如何爆发内乱,至于城东北的燎原大火,至于被屠戮的二百六十位金吾卫亲军,至于小顾将军的自戕,至于东朝太子在其间扮演什么角色,如此种种,朝野内知道的、猜测的人也不在少数,不过,既然无诏敕发出,知道的人只好佯装不知道,猜测的人只敢在暗地里猜测。
虏祸既平,班师凯旋,本当是朱轮华毂,拥旄万里。却因顾氏两位将军俱殒命,喜讯转丧报,无人欢呼。三月十四日,长州连着下了两天两夜的雨始终未停,顾家军在许昌平的带领下,拔营出城。
许昌平仍穿那身月白衫袍,他端坐于车内,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只是闭目休憩。
车内二人良久无言,最后还是身旁的紫衣少年开口道:「主簿如此行事,想必胜券在握。」见其人闻言并不睁眼,便兀自继续自言自语起来:「你我相识五年,相知五年,经历种种,也算是生死之交,至今我竟分不清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你究竟瞒了我多少事。」他撩起车帘,望了眼后方浩浩汤汤的军队,目光忽而哀戚,继而坚定,另一只手攥紧了腰间玉带,叹道:「当初别时,我问你何以一意孤行,你说,前也苦海,后也苦海。主簿今日登上这辆车舆,才真正踏入苦海。」
从车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将许昌平的脸色映衬得愈发苍白,他手伤其实未愈,几乎不能持物,一路上闭目养神的时间居多,仿佛实在累极,镇日昏睡,此刻才悠悠转醒,问道:「殿下说什么?臣适才睡着了。」
定权不以为忤,见他转醒,只递上水壶,扶着他的手协助他喝下水,又扶他坐好,才道:「你我既然已成一根线上的蚂蚱,那么跟我说说吧,你的父亲,我的二伯,你的目的,还有我要被你挟持的理由。」
闻言,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犹豫半晌,终于开口道:「臣初见殿下时,是靖宁二年。」他犹自低语,娓娓道来,「臣在垂拱殿外望见殿下,朱明衣,远游冠、腰围通犀金玉带、罗袜黑舄具不染纤尘,殿下那时是刚下朝吧。京城三月的季春时节,日丽景明,鸟语花香,有辑辑和风。可当时臣的心里,是照不进一丝光明的仇恨的渊囿。」
他伸手,费了一番力气,才自袖中拿出一条黑鞓玉带,递给定权。定权接过,甫见其制造工艺之精巧,和自己腰间那条不分轩轾。也是七排方的白玉銙及左右团銙,具镂雕醉弗林纹,眉目宛若生动,虽吴道子画所弗及,是内府匠造无疑。翻过来寻其款识,果见端方五字赫然在目「皇初元年制」。
又听许昌平继续说道:「臣从未谋面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臣不敢断言。先朝旧案的真相细节,臣母不愿再说,臣不知。父亲缘何遭到先帝猜忌以至自戕,臣亦不知。可臣始终不愿相信父亲是真的行谋反事。只是三木之下,何求不得。金吾卫的衙门,禁府的锻炼。是非黑白、颠倒乾坤。臣亲身体验过的,这是臣知道的事。」
他就这样平淡地诉说着二十七年前的宫廷秘辛,今上逆鳞中的逆鳞。世人皆知之事,莫过于先朝皇初四年仲夏、肃王萧铎夺嫡失败而畏罪自戕。再年长一些的两朝老臣,或许也暗自揣度时任中书令的顾玉山将女儿嫁与宁王之后两家之间的利益关系。至于这条皇初元年制的玉带,却未曾有人提及,想来它的主人应该从未示人。不过那时恭怀太子已薨,这条玉带既然在肃王手中,先帝的立嫡之心,可谓昭然若揭了。
「殿下,请务必答应臣。」紫衣少年蓦地抬头,随即遇上了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他眼里泛着光、原谅、怜悯、希望、恳求。他道:「就当臣心中仍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吧。殿下践祚之日,就是先君令名得复之时。」
在这十年的无垠暗夜里,萧定权总是做着一些梦。梦里有孤寂,有不甘,有怨望,有一扇怎么也敲不开的宫门。但梦里也有眉间和两靥的翠钿,有母亲手掌间传来的温度,还有那句「这就是你的名字。」
他原以为天地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死生契阔,所爱之人只能在梦里相见。
那么眼前的这个人呢,他的梦里有什么呢?他的父亲若是走进他的梦境,又该唤他什么名字呢?照不进一丝光明的仇恨的渊囿,和春风也疏不散的无尽离愁。他闭上了眼,不忍再细想那些权术与斗争。他们的父辈,到底隐藏了怎样的真相。
「主簿,我不忍闻。」
只是二十七年前的那条玉带调不动一兵一卒,如今我手中的玉带,恐怕也要重蹈覆辙。
(四)
清远殿内,皇帝手中的密奏已清楚地将顾军的行程一一报上。金吾卫首领李重夔端立一旁,拱手道:「他们十四日出城,最慢旬内抵京,虽是以班师凯旋名义,但金吾卫被诛......臣恐京直两衙亦当未雨绸缪。」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他,缓缓站起了身。自先朝起,顾思林尚任枢部尚书时,此人便供职京军卫,三人初识时,他李重夔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百户长,皇初四年转入上直金吾卫,如今统领左右两卫,今非昔比。
「二十七年前,朕记得也是李指挥审的案子。」皇帝踱步到李崇夔跟前,衣衫间溢出淡淡的酒味。李重夔一怔,二十七前的含混记忆涌入脑海。皇初四年,国朝和辽朝在雁雪山拉锯苦战,枢部以调兵支援为由,刷新京直两衙各卫所统领,他忽然从一个百户长径迁千户,又莫名以千户的身份在金吾左卫的衙门里目睹、旁观、还插手了先朝那桩大案。荒诞但确实存在的经历。
他恭敬回道:「陛下是指先朝逆案......?」
「哼。」皇帝在殿内来回踱步,道:「此地只有朕和你两个人。陈年旧事,不必遮遮掩掩。」
不待李重夔回话,只听皇帝又道:「李指挥深谋远虑。不错,有人预备铤而走险,京直两衙是当未雨绸缪。」皇帝冷笑一声,讥道:「不过顾思林手底下尚存十万兵马,以京直两衙六万人抗,李指挥老成见到,且预测赢的几率几何。」
李重夔大惊,忙撩袍跪地,拱手道:「臣惶恐!」又解释道:「大司马已战殁,他们副将六人,未必一致欲反,我等尚且拼死相搏,或有转机......且广川、京兆、荆湖三地驻兵也可迅速调入京师,所需不过两三日。」
「调动地方厢兵?李指挥的意思,是要昭告天下。」闻言,皇帝终于停止踱步,斥道:「是要告诉天下人,后天进京的不是班师凯旋,是朕的儿子带着他舅舅的兵,谋大逆?」
皇帝的斥责让李重夔生出一头冷汗,不知作何回复。金吾被杀的消息传回京师时,皇帝在晏安宫内按下了消息,或许是顾虑皇太子处境,或许是犹豫其中是否有隐情,但如今整个顾家军在没有旨意的情况下拔营南下,兵变之意显露无遗,而今不作从地方调兵的打算,那么真的以六万人挡十万人,胜率寥寥自不必说。思忖间,但听皇帝又开口呢喃:「报应。」
「陛下说什么?」李重夔并未听清,便奓着胆子问道。
「后天,朕亲自主持郊迎。京直三十六卫保守行事,派几个弓箭手埋伏,正面冲突能免则免罢。」
「是。」
「还有,朕怕真正铤而走险的,不是太子。」他问道:「詹事府那个姓许的主簿,李指挥,你真的认不出他吗?」
李重夔脑海里再次浮现出绿袍少年的面容。一个月前的夜审,摇曳的烛火,惨白的面孔,撕裂的血肉,赤裸的白骨,胶着的冷汗,殷红的鲜血,终于和二十七年前的模糊记忆融合,重迭,他忽然清晰地记起来了,额头上冒出了涔涔冷汗,再次俯首郑重道:「臣誓死守护陛下。」
北境虏祸虽清,但销兵洗甲后,这个国家却急于转入休养生息的阶段。去冬无雪,今春无雨,四海恐有饥馑之虞,国库因征战几乎罄尽,这片江山,决计经不起再一次动荡。中酒的天子叹了一口气,转身进了内室。他在昏暗的烛光中摸索着,趔趄着踏上脚杌,从书架顶端的一个暗格里捧出一个细长红木钿匣。他在灯下小心翼翼地打开,哆嗦着手将其中立轴捧出,解开轴头香色绶带,展开了尘封不知许久的卷轴。
云鬓金钗,绿衣黄裳,螓首蛾眉,丹唇凤目。久别重逢,忽而心中大恸,皇帝踉跄跌倒在背后的椅子上。
皇初元年,重阳宴上的初相见。皇初元年,他在南山山顶,对着少年将军许下誓言。
「卿卿,是你给朕留下了这样的报应?当年朕不知道你对他......朕也不知道当年父亲竟然赐给他......要是朕知道......」。在寂静的斗室,在一个漫天玉绳都坠落的夜晚,帝王的眼中盈满了泪水。
「那一年,朕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朕不知道,原来朕手里有一柄剑,他手里也有一柄剑。只是朕的剑刺向了他,他的剑却没有刺向朕。
慕之,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如果二十七年前,你知道他手里有玉带,她还会,踏上宁王府迎亲的銮舆吗?如果二十七年前,你知道她爱的一直是朕的哥哥,你还会,和朕一同登上南山吗?
画中的美人无言凝视,眉间和两靥的翠钿在跳跃的灯烛中明灭。在这样一个无人知晓的夜里,帝王的泪水在他此生最爱的人的注视下放肆地奔涌,皇帝拭了一把眼角,转过头去,良久,才说了一句:「要是朕知道的话,朕还是会举起那柄剑。」
帝王心中的大义,帝王心中的道,帝王心中的理想,如果不是持剑前行,帝王如何涤清这条污秽的道路。
他重新卷起卷轴,将这幅二十七年前的画卷捧在怀中,带出了清远宫的大门。
(五)
一行人抵达京师,是在八日之后。暮春三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此时的京师的春,和长州相比,更多了一份靡靡之意。许昌平掀开车帘,果见远处城门外恭立着礼仪使、仪仗使等十数名文臣武臣,还有以李重夔为首的京直三十六卫。萧定权则从另一个角度,望见了雉堞前站立着的圣天子,着青色衮服,平天冠,金龙凤革带,威仪孔时。
车后的队伍里已有几个副将交头接耳起来,他们没想到迎接他们的是惯例的郊迎仪式。
放下车帘,许昌平开口道:「殿下还是将赠予臣之物还给臣吧。」
「什么?」
许昌平伸手自袖中拿出父亲的玉带,交予定权,道:「身无长物,权当投桃报李。」
定权不解其意,却还是解下腰间玉带递给他。两条玉带十分肖似,只有銙上弗林人物各有千秋,远观则几乎看不出差别。他思忖片刻,问道:「当日金吾卫在你府中抄了两次,都没有抄到此物吗?」
闻言,许昌平笑答:「殿下说笑,金吾卫行事严谨,臣的宅邸自然是什么都藏不住的。」又说道:「只是这种家丑中的家丑,陛下只有佯装什么都没发生并放臣归乡,才可以堵住朝野内的议论罢了。」
说罢,他费力地试图将自己腰间那条普通腰带解下,换上定权的玉带,定权知他手伤,依旧使不上力,便弯下腰来替他解带束带。许昌平见他此举,君臣有别,慌忙闪躲,无奈车厢里空间狭小,不便移动,只能任他动作,低头甫见他一头青丝间竟夹杂许多白发,心酸之至,心下不由低叹:「冤孽。」
「以臣对殿下的了解,即便京军卫未被陛下整革,殿下也不会出手吧。」他缓缓说道。
怀中的人手上的动作一滞,然而旋即又熟练地帮他扣好腰带,抬头笑道:「主簿褪下的腰带,还是给本宫用吧,主簿的玉带,不宜示人。」
许昌平点头示意,又继续道:「以臣对陛下的了解,今日,那六位副将必会受封受赏,赐第京城,你我平安无事。但几天之后,陛下便会在御史台的督促下,下令三司彻查金吾卫被杀一事,以告慰其在天之灵,此时殿下的后盾想必不再愿意为殿下作后盾,殿下如何自处?」
闻言,定权笑着反问:「主簿认为三司彻查此事,本宫就必定难逃其咎?」然则想起他赴长前东宫卫被全盘洗刷,自己心里竟也给不出确然答案,不由戚怆。
许昌平不以为意,回道:「天心难测。但臣不敢冒险行事。」
不会铤而走险,亦不敢冒险行事。仿佛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他忽地伸出手一把将定权拥入怀中,凑到他耳边,在其肩窝内流连许久,郑重道:「殿下......请务必答应臣,勿令臣衔恨泉壤。」
闻言,定权大惊,心中不祥预感陡生,慌道:「主簿!」许昌平却不放手,只拥抱得更紧,继续说道:「臣许昌平,靖宁二年入东宫任詹事府主簿,不满一片绿衫,忝谋腰金衣紫,谗人罔极,私相授受,得赠玉带。不意事发下狱,虽蒙君恩浩荡赦免死罪,但始终心怀怨怼,心生邪念,交通边臣周珪,先行屠戮储君护卫,后周氏畏罪自杀,许某穷途末路,挟持储副以胁令顾军行谋逆事。今日当此垂拱城门外,见天子而股战,畏懦苟且,小人行径,不堪一闻......」
习习春风吹起了车帘,轻柔地抚过君臣二人溢满泪水的脸颊。车马行近城门,缓缓停住。车外喧嚣言语具是听不真切,但透过车窗依稀能望见数匹军马渐次行过。粗粗估算到六名副将都已妥善安排入城,收刹住情绪,他道:「殿下,下车吧。」
定权已然泣不成声,一边扶着他下车,一边泣道:「主簿的谎言尚且诸多漏洞,躲不过日后鞠谳,实非良策。」
下得车来,许昌平足亦重伤,堪堪立定,抬眼望了一眼雉堞上的天子,见其身旁果然有弓箭手潜伏,料定自己今日必定命丧城门外,会心一笑,恭敬回道:「殿下多虑。」天子畏惧他铤而走险,抖露出一条前朝的玉带和家丑中的家丑。上一次,他侥幸逃过。这次,他决定给天子一个杀人灭口的好借口。
他不知何处寻得一把短刀,以几乎不能持物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握住,霎时便痛得额上也冒出冷汗来,用尽全力把刀架上定权的脖颈,事出突然,吓得道路两旁的士兵不知作何行动。腰围玉带、挟持储君、在所有副将都进城后才如此作为——不知天子是否接收到他这份良苦用心,但很快,他便打消了这样的顾虑,因为城门上疾速飞下来一只箭,替他圆了他漏洞百出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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