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夜雨

云之纤薄，游离指间，像蓝色香烟寂寞的在昏黄灯下萦绕缠绵着夜的锦袍。雨之冰凉，敲打屋檐，若珠走玉盘空洞着残瓦不愿思量过往的灰色弦乐。空山夜雨，一缕素香，抚不完古琴中千年万载的相思。风绕檐铃，吹炉置盏，饮不尽茶香里大浪淘沙的寂寥。

朔风萧瑟，花叶凋谢。满山满目的枯絮挟裹着风肆意而来，残香惊起空寂许久的鼻翼。而不过一夕之间，这芬芳便消失不见，只余天地间飞舞如蒲公英般的乱絮，浩浩荡荡的宣告着一个季节的湮灭。伸手向空中微挽，手心便多了一絮飘摇。明明昨日还在与蜂蝶喁喁私语，今日便换了摸样逐风天涯。最绚烂辉煌之时只得方寸之地伸展美丽，待得消亡，一身素净，却可做天地之游。生，与死，到底哪一个更精彩？

白衣微微，手指轻起拈花，婉约着一世情怀。镜中容颜霜华淡染，眼里沉淀的是一层一层浮华，依稀笑靥中还有年少初见的娇态，——这，你一定是忘记了的。不恋红尘滚滚，不慕万丈繁华，却舍不下如云记忆，如雨往昔，而那里，点点滴滴，不过勾摩着一个身影，一次相遇，和长长的别离。

红色的泥上，苍翠的针铺满一地风雨来过的痕迹。赤裸的足一点一点踩过，距离心最远的皮肤闪烁着刺疼的欢乐——似你遗落记忆的欢乐。俯身拾起一枝松针，叶坚持到最后，竟成了这般模样，纤细若发，却傲然站立。不似发的柔软，只有针的韧利。只是从来懒理季节更替，随它风来雨往，霜侵雪染，依旧一生苍翠。

心间漫过一声叹息，终究还是被风吹折去了，即使失去生之所系，依旧碧绿着，流溢清香。

斜斜倒卧满地松针上把玩松的粗糙，风的触手掀起衣襟，装了满满一怀松的气味。怡然合眼，品那一袭风凉与松香。世间最好的调香师，也制不出如此忘俗的雅味来。柔长的青丝在风里展漾，希翼捕捉到散落风里属于你的零落气息。飞瀑如练，烈烈着苍劲的歌声。撒一潭针叶入水，涤落满心满身的风尘。待日月之光轮换发酵，这一潭出尘之酒，饮醉相思相望难相近的心。

不觉恬然一梦，醒来已是月上松间。轻弹薄裳，已是露微微润过，透体清凉，还有红泥淡淡的香。盈盈新月，瘦得月华清瀑也柔情款款，不似白天那般狂暴飞泻。静然抬头望月，指端缓缓抚过弦。寂静的山野，清越的弦乐突兀独立，游走山石草木，翩跹不休。而群山听懂弦弦低吟，一里一里流颂浮世悲欢，起伏颤动着的草叶亦相和相伴。暖意自指端如电游走身体，或急或徐，或揉或抹，直到一声脆响，指尖一痛，弦断了。

正自忡怔，悠远钟声却随风而至。与晨钟缓步而来的，还有透过松叶的第一缕霞光。抱琴起身，重叶相隔，寻望不见那一方清净之所。只那穿透躁动的梵音，一点一点想起在耳边，使人安宁。听却半晌，回步背道徐行。佛堂建在尘世，收度一众红尘中人。就是剃去了三千烦恼丝，也断不掉俗世根源。克制为度，克己为度。菩萨不说话，似钓鱼姜翁，身随意动，愿者自决。而人生苦短，还被俗务占据大半时光。贪瞋痴俱全之时，那里还有清修灵念的回光返照。那阳春白雪不过筑在衣食无忧之上的一道彩屏，焚琴煮鹤才是世人生存本性使然。而君子不近庖厨，却又讲究割不正不食。真不知是人第一虚伪，还是佛第一虚伪。

石路清斜，曲径通幽。鸟鸣啼转了清晨的所有宁静。颓倒的树于溪涧一横，即是度人的桥。踯躅欲过，又停步回首。一山一水一枯禅，一段相思一涅槃。一世浮华一场梦，一生风雨一阿难。便是千年的风雨也无所畏惧，却只恐你的脚步，不曾在这桥上停留，不曾使我的眼，近近的看上你一遍。

终于脱下鞋，赤足浣水而过。桥在侧边，你在侧边。擦肩侧目，亦是度。待到得彼岸，除足间滴落晶洁溪水，脚下踩着的，又是一地烟火繁华。无声透气，眼中林立而起的霓虹，轻薄的嘲弄着昨日殷勤之雨。一步一步重又走回囚禁之地，终归还是将身许了红尘，等这一口气不来，灵或可返这心系梦绕的山水之间，得个自在罢。